郁达夫文集-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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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似地朝转了身来。我心里倒感到了点羞臊和歉厌,所以就俯倒了头匆匆旋转身来,打算马上走开,可以避之众人的凝视。但是正将身体旋转了一半的时候,我探目一望,却看见了眼这位画家的也正在朝向转来的侧脸。他的鼻子很高,面形是长方形,但是面色却不甚好。不晓是什么缘故从我匆匆的一眼看来觉得他的侧面的表情是很忧郁而不安定的,和他在画上表现在那里的神韵却完全是相反的样子。
和他的第一次的见面,就这样的匆匆走散了,走散了之后,我也马上就忘记了他。
“过了两个礼拜,我依旧的在旅馆里组闲住着,吸吸烟,喝喝酒,间或看看书,跑出去到湖上放放船。可是在一大礼拜六的下午,我却偶然间遇见了一位留学时代的旧友,地点是在西泠印社。
他本来是在省立中学里当图画教员的,当我初到杭州的时候,我也明晓得他是在杭州住着,但我因为一个人想静静里的先把那篇小说写好,然后再去寻访朋友,所以也并没有去看他。这一天见到了之后,在西泠印社里喝了一歇茶,他就约我于两个钟头之后,上西园去吃晚饭。
到了时间,我就从旅馆坐了一乘黄包车到旗下去。究竟是中元节后了,坐在车上只觉得襟袖之间暗暗地袭来有一阵阵的凉意。远远看到的旗营的灯火,也仿佛是有点带着秋味,并不觉得十分热闹的样子。
在西园楼上吃晚饭的客人也并不多,我一走上三楼的扶梯,就在西面临湖的桌上辨出了我那位朋友的形体来。走近前去一看,在我那位朋友的对面,还有一位身材高高,面形瘦削的西装少年坐着。
我那位朋友邀我入座之后,就替我们介绍了一番,于是我就晓得这一位青年姓陈,是台湾籍,和我那位朋友一样,也是上野美术学校洋画科的出身。听到了这一个履历,我就马上想起了十几大前在三潭印月看见过的那一位画家。他也放着炯炯的目光,默默地尽在看我的面部。我倒有点觉得被他看得不自在起来了,所以只好含了微笑,慢慢地对他说:
“陈君,我们是在三潭印月已经见过面了,是不是?”
到此他才改转了沉默呆滞的面容,笑着对我说:
“是的,是的,我也正在回想,仿佛是和你在什么地方已经见过面似的。”
他笑虽则在笑,但是他的两颗黑而且亮的瞳神,终是阴气森森地在放射怕人的冷光,并巨在他的笑容周围,看起来也像是有一层莫名其妙的凄寂味笼罩在那里的神气。把他的面部全体的表情,总括起来说一句的话,那他仿佛是在疑惧我,畏怕我,不敢接近前来的样子;所以他的一举一动,都带有些不安定,不自在的色彩。因此他给我的这最初的印象,真觉得非常之坏。我的心里,马上也直接受了他的感染,暗暗里竟生出了一腔无端的忧郁。
但是两斤陈酒,一个鲩鱼,和几盘炒菜落肚之后,大家的兴致却好起来厂。我那位朋友,也同开了话匣子一样,言语浑同水也似的泛流了出来。画家陈君,虽只是沉默着在羞缩地微笑,时或对我那位朋友提出一两句抗议和说明,但他的态度却比前更活泼自然,带起可爱的样子来了。
“喂,老陈,你的梦.要到什么时候才醒?”
这是我那位朋友取笑他的一大串话的开端。
“你的梦里的女人,究竟寻着了没有?从台湾到东京,从东京到中国。到了这儿,到了这一个明媚的西湖边上,你难道还要来继续你学生时代的旧梦么?”
据我那位朋友之所说,则画家陈君在学生时代,就已经是一位梦想家了。祖籍是福建,祖父迁居在台湾,家境是很好的。然而日本的帝国主义,却压迫得他连到海外去留学的机会也没有。虽有巨万的不动产,然而财政管理之权,是全在征服者的日本人的手里,纵使你家里每年有二三万的收入,可是你想拿出一二万块钱到日本国境以外的地方来使用是办不到的。他好容易到了东京,进了日本国立的美术学校,卒了业,在二科展览会里入了选,博得了日本社会一般美术爱好者的好评,然而行动的不自由,被征服者的苦闷,还是同一般的台湾民众一样。于是乎他就不得不只身逃避到这被征服以前的祖国的中国来。逃虽则逃到了自由之邦的中国来了,可是他的精神,他的自小就被压迫惯的灵心,却已经成了一种向内的、不敢自由发展的偏执狂了;所以待人接物,他总免不了那一种疑惧的、踌躇的神气,所以到了二十八岁的现在,他还不敢结婚,所以他的追逐梦影的习惯,竟成了他的第二个天性。
“喂,老陈,你前回所见到的那一个女性,仍旧是你的梦想的产物,你知道么?西湖上哪里有这一种的奇装的女子?即使依你之说,她是一个尼庵的出家人吧,可是年轻的比丘尼,哪里有到晚上一个人出来闲走的道理?并且里湖一带,并没有一个尼庵,那是我所晓得的。假使她是照胆台附近的尼姑呢,那到了那么的时候,她又何以会一个人走上那样荒僻的葛岭山来?这完全是你的梦想,你一定是在那里做梦,真是荒唐无稽的梦。”
这也是由我那位朋友的嘴里前后叙述出来的情节,但是从陈君的对这叙述的那种欲说还休只在默认的态度看来,或者也许的确是他实际上经历过的艳遇,并不是空空的一回梦想。
情节是如此的:七月十三的晚上,月亮分外的清。陈君于吃完晚饭之后,一个人在高楼上看看湖心,看看山下的烟树人家,竟不觉多喝了一斤多的酒,夜愈深沉,月亮愈是晶莹皎洁了,他叫叫道菩萨没有回音,就一个人走下了抱朴庐来——他本来是寄寓在抱朴庐的楼上的——想到山下去买点水果来解解渴。但是一走下抱朴庐大门外的石阶,在西面的亭子里月光阴处,他忽儿看见了一位白衣的女人似的背影,伫立在那里看亭外面的月亮。他起初一看,还以为是自己的醉眼的昏花,在银灰的月色里错视出来的幻影,因而就立住了脚,擦了一擦眼睛。然而第二眼再看的时候,却是千真万真的事实了,因为这白衣人竟从亭檐阴处走向了月亮的光中。在她的斜平的白衣肩背上,他并且还看出了一排拖下的浓黑的头发来。他以为他自己的脚步声,已经被她听见,她在预备走下台阶,逃向山下去了,所以就屏住了气,尽立在那里守视着她的动静。她的面部是朝南向着山下的,他虽则去她有五六丈路,在她的背后的东北面的地方,然而从地势上说来,他所占的却是据高临下,完全可以守视住她的行动的位置。
她在亭前的月光里悠悠徘徊了一阵,又直立了下来不动了,他才感觉到了自己呆立在那里的危险,因为她若一旋转头来,在这皎洁的月光里,他的身体全部,是马上要被她看见的。于是乎他就急速伏下了身体,屏住气,提着脚,极轻极轻,同爬也似地又走下了两三级石级。从那一块地方,折向西去,爬过一块假山石头,他就可以穿出到亭子的北面,躲避上假山石和亭子的阴影中去的。这近边的地理,因为住的久,他是再熟悉也没有的了,所以在这一方面他觉得很可以自信。幸而等他轻脚轻手地爬到了亭子北面的假山石下的时候,她的身体,还是直立在月光里没有动过。现在他和她的距离却只有二三丈的间隔了,只教把脖子伸一伸长,他可以看见得她清清楚楚。
她穿的是一件白色的同寝衣似的大袖宽身的长袍,腰把里束着一块也是白色的两边拖下的阔的东西。袍子和束腰的东西的材料,不是薄绸,定是丝绒,因为看过去觉得柔软得很,在明亮的月光里,并已有几处因光线曲折的关系,还仿佛是淡淡地在那里放光。
她的身材并不高,然而也总有中等的男子那么的尺寸,至于身体的肥瘠哩,虽看不得十分清楚,但从她的斜垂的两只肩膀,和束腰带下的一围肥突的后部看来,却也并不是十分瘦弱的。
她静静地尽在月光里立着,他躲在假山石后尽在观察她的姿态身体,忽而一枝树枝,息沥沥沥地在他的头上空中折了掉下来了,她立刻就回转了头来,望向了他正在藏躲着的那一大堆黑影之中。她的脸部,于是也就被他看见了。全体是一张中突而椭圆的脸,鼻梁的齐匀高整,是在近代的东洋妇女中少见的典型。而比什么都还要使他惊叹的,是她脸上的纯白的肉色和雪嫩的肌肤。他麻醉倒了,简直忘记了自己在这一忽儿所处的地位,和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娇羞怯弱的女性,从假山石后他竟把蹲伏在那里的身体立了直来,伸长了脖子,张大了眼睛,差不多是要想把她的身体全部生生地收入到他自己的两只眼眶里去的样子。
她向黑影里注视了一会,似乎也觉察到了,嫣然一笑,朝转了头,就从月光洒满的庭前石阶上同游也似地一级一级走下了山去。
他突然同受了雷声似的昏呆了一下,眼看着她的很柔软的身体从亭边走了下去,小了下去。等他恢复了常态,从躲藏处慌忙冲出,三脚两步,同猿猴一样跳着赶下石阶来的时候,她的踪影却已经完全不见了。
“这一晚,我直到天明没有睡觉。葛岭山脚附近的庵院别墅的周围,我都去绕了又绕看了又看。但是四边岑寂,除了浓霜似的月光和团团的黑影以外,连蜡烛火的微光都看不到一点。上抱朴庐去的那一条很长的石阶,上上下下我也不知上落了几多次。直到附近的晓钟动了,月亮斜近了天竺,我才同生了一场大病似的拖了这一个疲倦到将要死快的身体走回抱朴庐去。”
等我那位朋友,断断续续地将上面的那段情节说完了以后,陈君才慢慢的加上了这几句说出他当时的兴奋状态来的实话。同时他的脸上的表情,也率真紧张了起来,仿佛这一回的冒险,还是几刻钟以前的事情的样子。
这一晚我们谈谈说说,竟忘了时间的迟暮。直等到西园楼上的顾客散尽,茶房将远处的几盏电灯熄灭的时候,我们才付帐起身。我那位朋友在西园的门口和我们别去,我和陈君两人就一道地坐车回转了里湖,这时候半规下弦的月亮,已经在东天升得有丈把高了。
自从这一回之后,陈君和我就算结成了朋友。我和他因为住处相近,虽不日日往来,然而有时候感到了无聊,我也着实上山去找过他好几次。
两人虽则说是已经相识了,可是我每次去看他,骤然见面,那一种不安疑惧的神气,总还老是浮露在他的面上,和初次在西园与他相见的时候差仿不多。非但如此,到了八月之后,他的那副本来就不大健康的脸色,越觉得难看了,青灰里且更加上了一层黑黝黝的死色_一头头发也长得特别的长,两只阴森森的大眼,因为他近来似乎加瘦了的原因,看起来越觉得凶猛而有点可怕。
我每次去看他,总劝他少用一点功,少想一点心事,请他有便有空,常到我的旅馆里来坐坐。但他终是默默地笑笑,向我点点头,似乎是轻易不敢走下山来的样子。
时间匆忙地过去了,我闲居在旅馆里,想写的那篇小说,终于写不上手。八月十三的那一天晚上,月光分外的亮,天空里一点儿云影也没有,连远近的星宿都不大看得清楚,我吃过晚饭,灭黑了电灯,一个人坐在房间外面的走廊上,抽着烟在看湖面的月华和孤山的树木。这样的静坐了好久,忽而从附近的地方听见了一声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