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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茅盾散文集-第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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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头金身的大苍蝇有时会成群扑面而来,——它们与槟榔同样普遍。据说晚上的蚊子也是大得可怕,而且多得没有办法的,不过当天下午四时,我们就乘车往河内去了。

槟榔,红唾液,金苍蝇,蚊子,在我的观感里构成了海防的风景线。但自然,海防也有地方是没有这些的,即是“洋人〃居住的地段。这是〃洋人〃与〃土人〃的界限,你即使是匆匆一过也就能够看得很明显。

右杂记一则,乃一九三八年尾经过海防时所记,法语既非素习,“唐话〃①亦不能说,如聋如哑,印象乃真成〃印象〃。自知浅陋,譬如瞽者摸象,弃置行箧,本不思发表,不料万里归来,此稿仍在,而越南土地则已变色②矣。乃取以附入《见闻杂记》,聊志鸿爪云尔。

1941年10月于香港。

①〃唐话〃即中国话。

②越南土地变色指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越南由法国〃保护国〃变成日本侵略军的占领地

卷六 旅踪屐痕 新疆风土杂忆

晚清左宗棠进军新疆,沿途筑路栽树,其所植之柳,今尚有存者。那时湘人杨某(忘其名)曾有诗曰:

大将西征尚未还,湖湘子弟满天山。

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

有人说,创现在新疆地主引水灌田的所谓〃坎儿井〃,不是左宗棠而是林则徐。但〃坎儿井〃之创设,也是左宗棠开始的。〃坎儿井〃者,横贯砂碛之一串井,每井自下凿通,成为地下之渠,水从地下行,乃得自水源处达于所欲溉灌之田。此因砂碛不宜开渠,骄阳之下,水易干涸,故创为引水自地下行之法。水源往往离田甚远,多则百里,少亦数十里。〃坎儿井〃隔三四丈一个,从飞机上俯瞰,但见黑点如连珠,宛如一道虚线横贯于砂碛,工程之大,不难想见;所以又听说,新省地主计财产时,往往不举田亩之数而举〃坎儿井〃之数,盖地广人稀,拥田多不为奇,惟拥有数百乃至数千之〃坎儿井〃者,则开井之费已甚可观,故足表示其富有之程度也。此犹新省之大牧畜主,所有牛羊亦不以数计,而以〃山〃计;何谓以〃山〃计?据言大〃把爷〃羊群之大,难于数计,每晚①放牧归来,仅驱羊群入山谷,自山顶望之,见谷已满,即便了事。所以大〃把爷〃计其财产时,亦不曰有牛羊若干千百头,而曰有牛羊几山。

①〃把爷〃维吾尔族语。意即财主。

本为鲜卑民歌,从鲜卑语译成汉文的《敕勒歌》,其词曰:“敕勒川,阴山下;天如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前人品此歌末句为〃神来之笔〃,然在习惯此种生活之游牧民族,此实为平凡之现实,不过非有此生活实感者,也道不出这一句的只字来。此种〃风吹草低见牛羊〃之景象,在今日南北疆之大草原中,尚往往可见。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丰茂的牧草,高及人肩,几千牛羊隐在那里啃草,远望如何能见?天风骤来,丰草偃仰,然后知道还有那么多牛羊在那里!

新疆是一块高原,但在洪荒时代,她是中央亚细亚的大内海的一部分。这一苍海,在地质学上的哪一纪始变为高原?正如亚洲之边缘何时断离而为南洋群岛,同样尚未有定论。今新省境内,盐碛尚所在有之。昔年自哈密乘车赴吐鲁番,途中遥见远处白光一片,似为一个很大的湖泊,很是惊异,砂碛中难道竟有这样的大湖泊?乃至稍近,乃辨明此白皑皑者,实非流动之水而为固体之盐。阳光逼照,返光甚强,使人目眩。因新疆古为内海,故留此盐碛。然新省之盐,据谓缺少碘质,迪化的讲究卫生的人家都用苏联来的精盐。又盐碛之盐,与云南之岩盐不同;岩盐成块如石,而盐碛之盐则为粒状,粗细不等,曾见最粗者如棋子而形方,故食用时尚须略加磨捣。

吐鲁番地势甚低。新疆一般地形皆高出海面一二千公尺,独吐鲁番低于海面数百公尺,故自全疆地形而言,吐鲁番宛如一洞。俗谓《西游记》所写之火焰山,即今之吐鲁番,则其热可想而知。此地难分四季,只可谓尚有寒暑而已。大抵阳历正二三月,尚不甚热,白天屋内须衣薄棉,晚上还要冷些;五月以后则燥热难堪,居民于正午时都进地窖休息,仅清晨薄暮始有市集。以故吐鲁番居民家家有地窖,街上跨街搭荫棚,间亦有种瓜果葡萄盘缘棚上者,市街风景,自有一格。最热之时,亦在阳历七八月,俗谓此时壁上可以烙饼,鸡蛋可以晒熟;而公安局长蹲大水缸中办公,则我在迪化时曾闻吐鲁番来人言之,当必不虚。

然吐鲁番虽热,仍是个好地方,地宜植棉,棉质之佳,不亚于埃及棉。又多产蔬菜水果。内地艳称之哈密瓜,其实不尽产于哈密,鄯善与吐鲁番皆产之,而吐鲁番所产尤佳。石榴甚大,粒粒如红宝石。葡萄在新疆,产地不少,然以吐鲁番所产,驰名全疆。无核之一种,虽小而甜,晒为干,胜于美国所产。新疆有民谣曰:“吐鲁番的葡萄,哈密瓜;库车的杨姑,一朵花。〃(《新疆图志》亦载此谣)然则哈密之瓜,固有起历史地位。惟自马仲英两度焚掠而后,哈密回城已成废墟,汉城亦萧条冷落,未复旧观,或哈密之瓜亦不如昔年乎?这可难以究诘了。民谣中之〃库车〃,在南疆,即古龟兹国,紫羔以库车产者为最佳;〃杨姑〃,维族语少女也。相传谓库车妇人多美丽,故民谣中如是云尔。库车居民多维吾尔族(即元史所称畏兀儿族,前清时俗称缠回或缠头)。不仅库车,南疆各地皆然。

迪化自春至秋,常有南来燥热之风,云是吐鲁番吹来,故俗名〃吐鲁番风〃。吐鲁番风既至,人皆感不适,轻则神思倦怠,重则头目晕眩,且发烧;体虚者甚至风未到前三四日即有预感。或谓此风来源实不在吐鲁番,而在南疆塔里木盆地之大戈壁,不过经由吐鲁番,逾天山缺口之大坂城而至迪化耳。大坂城者,为自吐鲁番到迪化所过的天山一缺口,然已甚高;过大坂城则迪化已在脚下,此为自南路进迪化之一要隘。

忆《隋书》谓炀帝得龟兹乐,列为燕乐之一,此后中国燕乐,龟兹乐实居重要部分。古龟兹国,即今新疆库车县。龟兹乐何如,今日新疆维族之音乐歌舞是否与龟兹乐相似,颇难猝下断语。盖自伊斯兰教代佛教而后,天竺文物,澌灭殆尽;今日新省维吾尔民族之歌舞,与中亚各民族之歌舞想相近似。迪化每有晚会,往往有维族之歌舞节目;男女二人,载歌载舞,歌为维语,音调颇柔美,时有顶点,则喜悦之情,洋洋欲溢,舞容亦婉约而雍穆;盖在维族的民族形式歌舞中,此为最上乘者。据言,此旧为男女相悦之歌,今倚旧曲而填新词,则已变男女相悦而为政治之内容矣。以我观之,旧瓶新酒,尚无牵强之痕迹。我曾问维族人翻译哈美德:“新词是谁的手笔?〃他答道:“也不知是谁,大概是许多人集体的作品。〃

维语为复音语文,其字母借用阿剌伯文的字母。书写时,横行而自右至左,外行人视之,似甚不便,然彼人走笔如飞,形式且极美丽。文法不甚复杂,曾习他种外国语者,用功半年,即可通晓。在新疆,虽有十四民族,然维吾尔语,实为可以通行全疆之语言,此因维族人数约占全疆总人口之半,其他各少数民族大都晓维语;哈萨克族人口在全疆仅次于维族,其语文与维语大同小异,其字母,亦为阿剌伯文字母。迪化每开大会,演说时例须用三种语言,即汉、维,及蒙古语,平常的集会,为节省时间,仅用汉、维两种语言,则因蒙族人在迪化者倘不解汉语,大概都能懂维语。

迪化在阳历十月初即有雪。但十月天气最佳,可说是“寒暖适中〃。十二月后始入正常的寒冬,积雪不融,大地冻结,至明年四月初始解冻(有时为三月中旬)。冬季少风,南方冬季西北风怒吼之景象,以我所得短暂之经验而言,在迪化是没有的。然而冬季坐车出门,虽在无风之日,每觉寒风刺面入骨,其凛冽十倍于南方的西北风,此因户外空气太冷之故。室内因有大壁炉,且门窗严闭,窗又为双层,故融暖如春,然而门窗倘有罅缝,则近此罅缝之处,冷风如箭,触之战栗;此亦非风,而因户外空气太冷,冷故重,觅罅隙而钻入,其劲遂似风。室内铺厚毯,亦以防寒气从地板之细缝上侵。关西大汉张仲实素不怕冷,在家时洋服内仅穿毛线衫裤,无羊毛内衣,某日忽觉腿部酸痛,举步无力,此为腿部受寒之征象,然不明寒气从何来;越一日始发见寒气乃从书桌下来,盖书桌下之地毯一角上翘,露出地板之罅缝,寒气遂由此浸润。北方人常言地气冷,故下身所穿必须较上身为多,必解冻以后,乃可稍疏防范。三月中,有时白天气温颇高,往往见迪化人上身仅穿一单衫而下身仍御厚棉裤。

最冷的日子通常在阴历年关前后;白天为零下二十度,夜间则至四十余度。此为平均的气温。在此严寒的季节,人在户外半小时以上,皮帽、大衣领皮、眉毛、胡须等凡为呼吸之气所能接近之处,皆凝积有薄薄白霜,胡须上往往还挂着小小的冰珠。人多处,远望雾气蒸腾;此亦非雾,而为口气凝成,真所谓〃嘘气成云〃了。驴马奔驰后满身流汗,出气如蒸笼,然而腹下毛端,则挂有冰球,累累如葡萄,此因汗水沿体而下,至腹下毛端,未及滴落,遂冻结为珠,珠复增大,遂成为冰葡萄。

地冻以后,积雪不融,一次一次雪下来,碾实冻坚,平时颇多坎坷的路面,此时就变成了平坦光滑,比任何柏油路都漂亮。所以北方赶路,以冬季为最好。在这时候,〃爬犁〃也就出现了。”爬犁〃是土名,我们的文绉绉的名称,就是“雪橇〃。迪化的〃把爷〃们,冬季有喜用〃爬犁〃者。这是无轮的车,有滑板两支代替了轮,车甚小,无篷,能容二人,仍驾以马。好马,新钉一副高的掌铁(冬季走冻结的路,马掌铁必较高,于是马也穿了高跟鞋),拖起结实的〃爬犁〃,在光滑的冻雪地上滑走,又快又稳,真比汽车有意思。但〃爬犁〃不宜在城中热闹处走,最好在郊外,在公路上。维族哈族的〃把爷〃们驾〃爬犁〃,似乎还是娱乐的意味多,等于上海人在夏天坐车兜风。我有一首歪诗记之:

纷飞玉屑到帘栊,大地银铺一望中;

初试爬犁呼女伴:阿爹新买玉花骢。

北方冬季少霜。如有之,则其浓厚的程度迥非南方人所能想象。迪化冬季亦常有这样的严霜。晨起,忽见马路旁的电线都变成了白绒的彩绳,简直跟耶诞节人们用以装饰屋子或圣诞树的比手指还粗些的白绒彩绳一样。尤其是所有的树枝,也都结起银白的彩来了。远望就同盛开了的银花。如果树多,而又全是落叶树,那么,银白一片,宛如繁花,浓艳的风姿,和盛开的樱花一般——而樱花尚无起洁白。此种严霜,俗名〃挂枝〃,不知何所取义,或者因其仅能在树枝上见之,而屋面地上反不能见,故得此名。其实霜降普遍,并非独厚于〃枝〃,不过因为地上屋面皆已积雪,本来是白皑皑的,故遂不觉耳。但因其〃挂枝〃,遂产生了神话:据说天山最高之博格达峰为神仙所居,有冰肌雪肤之仙女,为怜冬季大地萧条,百花皆隐,故时以晶莹之霜花挂到枝头。此说虽诞,然颇有风趣,因亦记以歪诗一首:

晓来试马出南关,万树银花照两间。

昨夜挂枝劳玉手,藐姑仙子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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