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散文集-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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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要了。
①〃耶诞〃基督教传说中的耶稣诞生日(公历十二月二十五日)。
新年前后,盛传〃胜利年〃中加强〃文化建设〃已有具体计划,单就文化事业费一项而论,将视去年增加数倍,而〃重庆市图书杂志审查会〃之经费则将由每月二万元增至六万元,云云。本来审查会诸公,贤劳过甚,凡属〃免予登载〃之件,必附加长批,某诗人叹为〃不亚于胡风之理论大文〃;又不但审而查之而已焉,时时且为作家删改文章,其点窜之妙,能使鹿变为马,白转成黑,每每一起放出,墨团盈纸(凡有删抹之处,例必浓墨涂抹,故曰墨团盈纸),作家捧读,啼笑不得;如此〃精神劳动〃,陪都文化界早已有口皆碑,是以骤闻经费将大增加,机构将大扩充,凡属笔耕之流,莫不认为右文之典,理所宜然,但事隔一月,案尚留中,谓为经费无所出耶,则本年度岁支票十余万万,区区每月六万之数,何啻九牛之一毛?但截到二月中旬为止,审查会仍以原有太少之人力应付繁重之工作,则为事实。不过,似乎调剂的新办法是在采用。例如,有一向来无所谓的某书局,资本不大不小,出书若有若无,但既列肆而为书局,总不能不印一二套书,于是收进了有关抗战的文艺稿子若干部,且又拟办一刊物,稿费已经付出,刊物合同亦已签订,忽然奉到谈话之命,备聆转弯抹角之训词,结果老板知难而退,合同取消,书稿退回,稿费奉送。这一件事的做法,委实令人莫测高深。盖法令具在,书报内容倘有不妥,只消审查会〃免予刊载〃四字,便已一了百了,何必另生办法,转觉不大光明。唯一的解释,也许是顾全诸公工作的繁重,特为釜底抽薪。但也许是〃空室清野〃的战略应用于文化?究竟如何,书呆子们实在猜详不透,只能说,因其是雾重庆,故万事如堕五里雾中。
拍卖行之多而且营业发达,表示了中产阶层部分的新陈代谢。究竟有多少拍卖行?恐怕不容易回答。因为这一项〃新兴事业〃,天天在滋长。而且〃两起类〃也应时而生了,一家卖文具什么的铺子可以加一块招牌〃旧货寄售〃,一家糖果店也可以来这么一套,而且堂堂的百货商店内也有所谓〃旧货部〃。所谓〃拍卖行〃者,其实也并不〃拍〃而卖之,只是旧货店而已,但因各物皆为〃寄售〃性质,标价由物主自定,店方仅取佣金百分之十五,故与〃民族形式〃之旧货店不同。此种没本钱的生意,自然容易经营,尤其是那些〃两栖类〃,连开销都可省。据说每家起均每日约有二千元的生意,倘以最低限度全市五十家计算,每天就有十万元的买卖,照重庆物价之高而言,十万元其实也没有几注生意好做。被卖的物品,形形色色都有,就只不曾见过下列三样:棺木、军火,和文稿。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比方说,一件磨光了绒头的毛织的女大衣,标价一百四五十元,立刻就卖出了;这好像有点出奇,但再看一看,所谓〃平民式〃的棉织品(而且极劣)的女人大衣,在〃牺牲〃的名义下也要卖到一百九十九元一件,就知道旧货之吃香,正是理所当然了。旧货的物主,当然是生活天天下降的一部分中产阶层,可是买主是哪一路脚色呢?真正发国难财的阔佬们,甚至真阔佬们,对这些〃破烂古董〃连正眼也不会瞧一眼的,反之,三百元左右收入的薪水阶级,如果是五口之家,那他的所入,刚够吃饭,也没有余力上〃拍卖行〃。剩下来的一层,就是略有办法的小商人以及走运的汽车司机,乃至其他想也想不到的幸运的国难的产儿。这班小小的暴发户,除了吃喝女色之外,当然要打扮得“高贵些〃,而他们的新宠或少爷小姐当然也要装饰一下,于是战前中产者的旧货就有了出路。
去年十二月尾,重庆各报登载了某院长①提倡的〃食物营养研究会〃的消息,并所谓〃新生活维他命西餐〃的餐单,——据说这是最节俭且最富于营养的设计;兹照录该餐单如下:
一、汤:黄豆泥汤。
二、正菜:猪肝、洋葱、烘山芋、酱豆瓣、青菜。
三、点心:糖芋头。
四、副品:菊花〃维他饼〃、花生酱、乳腐、维他豆汁、川橘。
①某院长指当时任国民党政府行政院副院长的孔祥熙。一九四○年十二月,他发起所谓〃食物营养研究会〃,无视饿殍遍野、民不聊生的现实,侈谈〃国家之富强,多于人民之健壮;而人民之健壮,在乎食品营养之充分适宜〃,以及〃物价愈贵,愈要讲求营养〃等等。
看了这餐单,谁要是还说不够节约,那他就算〃没良心〃;但是,如果懂得重庆粮价物价,不妨计算一下,这样一顿〃新生活维他命西餐〃,够一个平常人吃饱,谁要是说花不了一块五毛钱,那他也是〃没良心〃!一块五毛国币一市斤的米,一个没有胃病的人一个月光吃米就该多少?五口之家,丈夫有三百元的月入,两个儿女如果想进初中,那简直是很少办法;即退一步,不说读书,但求养活,则以每月三百元来养五口,实在无可再节约,而且也谈不到什么营养。故对大多数人而言,今天的问题既非节约,更谈不到营养,而是如何活命。听说有在军事机关供职者,阶级是上校,月饷及其从津贴等等,共得二百七八十元,饭碗是铁饭碗,职务亦不辛苦,但吃亏的是油水全无,而此公又太老实,不会另寻〃办法〃,更该死的是家有老母妻儿都只会张口待哺,年复一年,借贷已经断了门路,典当亦更无长物,一日夫妇吵架,其谓〃如此不如为妓〃。那同志忿极而去,亦声言,“悉听尊便,自寻活路〃。然出门后,其渐贫,仍思设法借钱,以济眉急,不料正待告假一日,长官又责其办错了事,申斥一顿,这位同志就连假也不敢请了,挨至散值,碰了几个钉子,才借到数升米的钱,急急回家,则家中已如活地狱——妻子不知去向,老母高悬梁上,饿了一天又受惊吓的小儿女躺在败絮里,跟死了差不多;这位同志心中一急,便拔出〃成功成仁〃,之剑,竟自〃成仁〃去了。
南温泉为名胜之区,虎啸尤为幽雅,主席与某院长别墅对峙于两峰之巅,万绿丛中,红楼一角,自是〃不凡〃。除此以外,属于所谓南泉市区者,无论山石水泉,都嫌纤巧不成格局,——甚或有点俗气。花溪本来也还不差,可是西岸的陪衬太糟了,颇为减色。这一条水里,终天来往着渡船,渡费每人一毛,包船则为一元。据船夫说:四五年前,渡船一共仅六七只,渡费每人一分,每日每船可得三毛;现在呢,渡船之数为六十余,每船每日可得五元。去了船租二元,仅余三元。够一人伙食而已。今日之五元不及以前之三毛。然而出租渡船的老板们的收入,却是今胜于昔。据船夫说,他的老板就是南温泉一个地主,有渡船八只,每月可得租费四百八十元,一年为六千元强,去修理费每年约共二千元,尚可净余四千元。至于渡船的造价,现在每只约需六百元(从前仅四五十元),八只为四千八百元。一年之内,本钱都已捞回,第二年,所得已为纯利了。但这样的好生意还不算国难财,真怪!
卷四 战时生活剪影 最漂亮的生意
现在天字第一号的生意,该推运输业。这勾当是赚钱的,然而又妙在处处合法。走私,囤积,都能发大财,可是美中不足之点,——名片太坏。哪里能及运输业,既赚钱,又有贡献于抗战建国!
这样的好生意,自然不是人人可得而为之了。门路,后台,手腕,都不可缺,而资金尚属余事。此中翘楚,如官商合办,“国府特许〃之某运输公司,拥有卡车千余辆,雄视西南,俨然一“王国〃。然而公私物资需要流通者太多了,运输工具总感觉不够,所以虽有〃王国〃在上,附庸仍可存在。最小者,有车一辆,身兼车主与司机,仆仆风尘,形同负贩,但也照样赚钱。据此道中人说,此中困难,不在得车,而在领照;不患无客,而患在缺油。照与油必如何而可得,那就要看各人的有没有〃办法〃了。如果你在这一门生意上站稳了,那么,财富逼人来,你即无意多赚,“时势〃亦不许可。福特或道奇货车一辆,已经有了上万公里的记录,虽尚能服务,却已如肺病第三期的痨病鬼,可是你若〃出让〃,还可以收回买价四倍乃至六倍之多,而且包你没人敢说你一句〃心黑〃。
运输业对于抗建的贡献,早已赫赫在人耳目,毋庸我再表扬,但它在公路上的荒凉去处,往往蓦地创造出一个繁华的市镇,——这样的〃功德〃,却是不可不记的,这里便有一个标本。
地点,离重庆约十余公里。本来是连〃村〃也不够格的小地方,只看路旁一色的新房子,便可明白。但自从有了〃站〃,特别是有了某大运输公司的〃厂〃以后,便完全不同了。这里有一家旅馆,每天塞足了各省口音的旅客,军政商各界的人物。有大大小小的饭店十多家,招牌上不曰〃天津〃,即称〃上海〃。有理发馆,门面实在不坏。甚至也有专门的〃汤圆大王〃。而最足表示起特色的,还有游击式的擦皮鞋童子。除旅馆而外,一切的“物质设备〃都是为了该运输公司的从业员。而从业员之中,什九是曾在上海居留过的江浙人,故满街吴侬软语,几令人忘记了这地方是四川。
在货车奔驰,黄尘如雾的路旁,时常见有装束入时的少妇,电烫的飞机头,高跟皮鞋,拿了手杖或不拿手杖,轻盈缓步,香气欺人,浑身是久惯都市生活的派头。她们大都是高级职员的姨太太或临时太太。但也有服装虽然摩登举止依旧不脱土气的少妇,那大概是司机先生们的〃家里人〃,——司机先生们是在沿线的大去处都有一个〃家〃的,此处是〃起点〃,自然应该有。卖笑生活的女子,又是另一种作风:花洋布的衣服,狼藉不匀的脂粉,短发打成两根小辫子,挂在颈边,辫梢是粉红色的大绸结。她们的来历,可就复杂了:有的是从敌人的炮火下逃得了性命,千里流亡,被生活的鞭子赶上了这条路的;也有的未尝流亡,丈夫或哥哥正在前线流血,她们在后方却不得不牺牲皮肉从那些〃为抗建服务〃的幸运儿手里骗取一点衣食的资料。
这里没有电灯。晚上用古式灯台,点胡麻子油,光昏烟重。但这并不妨碍了人们在室内的活动。当公路上车辆绝迹,饭店里酒阑人散的时候,卖笑女出动了,而雀战也开场了。几家杂货店的老板娘能够从洋烛的销售数目计算出当夜有几场麻将。到了第二天中午,在饭店里广播战绩了:输赢不大,某主任掏出了三百,某管理员进帐五六百,某科员终场未得一和,也不过输了九百多元罢了!这个数目,差不多等于该科员全年的薪水,然而他在一夜之间就输去了,却毫不在意
卷四 战时生活剪影 司机生活泼断
在西北公路上,对于司机的称呼,最好是这样四个字:司机同志。如果称他为〃开车的〃,那你便是不懂得〃争取技术人员〃的冒失鬼。我看见过西北公路局的〃司机管理规章〃之类的文件,知道对于司机的教育工作,的确下了相当的注意。而我所遇到的一位,也的确很规矩,起知自爱自重,言谈行举都是受过点教育的派头,——虽然有人说,我所坐的那辆车是特别车,因而那司机也是特挑的司机,但无论如何,能有好的挑得出来,总是差堪满意的事罢。①
①参看本辑《风雪华家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