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散文集-第1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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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后一意味的〃狂欢〃我们也在〃世界危机〃前夜的今年新年里看到了。据路透社的电讯,今年欧美各国〃庆祝新年〃的热烈比往年〃进步〃得多。华盛顿、纽约、罗马、巴黎这些大都市,半夜里各教堂的钟一起响,各工厂的汽笛一起叫,报告一九三五年〃开幕〃了;几千万的人在这些大都市的街上来往,香槟酒突然增加了消耗的数量,……真所谓满世界〃太平景象〃。然而同时路透杜的电讯却又报告了日本通告废除《华盛顿海军条约》,美国也通过了扩充军备的预算,二次世界大战的〃闹场锣鼓〃是愈打愈急了。在两边电讯的对照下,我们明明看见了〃今日有酒今日醉〃那种心情支配着〃今日〃还能买〃酒〃的人们在新年狂欢一下。
我记起阳历除夕〃百乐门〃的情形来了。约莫是十二时半罢,忽然音乐停止,跳舞的人们都一下站住,全场的电灯一下都熄灭,全场是一漆黑,一片肃静,一分钟,两分钟,突然一抹红光,巨大的〃1935〃四个电光字!满场的掌声和欢呼雷一样的震动,于是电灯又统统亮了,音乐增加了疯狂,人们的跳舞欢笑也增加了疯狂。我也被这〃狂欢〃的空气噎住了,然而我听去那喇叭的声音,那混杂的笑声,宛然是哭,是不辨哭笑的神经失了主宰的号啕!
我又记起废历年的前后来了。这一个〃年关〃比往年困难得多,半个月里倒闭的商店有几十,除夕上一天,又倒闭了两家大钱庄,可是〃狂欢〃的气势也比往年〃浓厚〃得多。下午二点钟,几乎所有的旅馆全告了客满。并不是上海忽然多了大批的旅客,原来是上海人开了房间作乐。除夕下午市场上突然流行的谣言——日本海军陆战队要求保安队缴械的消息,似乎也不能阻止一般市民疯狂地寻求快乐;不,也许因此他们更需要发狂地乐一下。影戏院有半夜十二时的加映一场,有新年五日内每日上午的加映一场,然而还嫌座位太少。似乎全市的人只要袋里还有几个钱娱乐的,哪怕是他背上有千斤的债,都出动来寻强烈刺激的快乐。在他们脸上的笑纹中(这纹,在没有强笑的时候就分明是愁纹,是哭纹),我分明读出了这样的意思:“今天不知明天事,有快乐能享的时候,且享一下罢,因为明天你也许死了!〃
而这种〃有一天,乐一天〃的心理并不限于大都市的上海呵!废历新年初六以后的报纸一边登着各地的年关难过的恐慌,一边也就报告了〃新年热闹〃的胜过了往年。〃越穷是越不知道省俭呵!〃这样慨叹着。不错,从不穷而到穷,明明看见没有前途的〃破落户〃,是不会〃省俭〃的,他们是〃得过且过〃;现在还没〃穷〃,然而恐怖着〃明天〃的〃不可知〃的人们,也是不肯〃省俭〃的,他们是〃有一天,乐一天〃!例外的只有生来就穷的人,饿肚子的人,他们跟发疯的“狂欢〃生不出关系。
我又记起废历元旦瞥见的一幕了。那是在〃一二八〃火烧了的废墟上,一队短衣的人们拿着钢叉、关刀、红缨枪,带一个彩绘的布狮子。他们不是卖艺的,他们是什么国术团的团员,有一面旗子。我看见他们一边走,一边舞他们的布狮子,一边兴高采烈地笑着叫着。我觉得他们的笑是〃除夕〃晚上以及〃元旦〃这一日我所听到的无数笑声中唯一的例外。他们的,没有〃今日有酒今日醉〃的音调,然而他们的笑,不知怎地,我听了总觉得多少是原始的、蒙昧的,正象他们肩上闪闪发光的钢叉和关刀!
“今日有酒今日醉〃的〃狂欢〃,时时处处在演着,不过时逢〃佳节〃更加表现得尖锐罢了。我好象听见这不辨悲喜的疯狂的笑,从伦敦,从纽约,从巴黎、柏林、罗马,也从东京,从大阪,……我好象看见他们看着自己的坟墓在笑。然而我也听得还有另一种健康的有自信心的朝气的笑,也从世界的各处在震荡;我又知道这不是为了〃现世〃的享乐而笑,这是为了比《放浪者的歌》更高的理想,因为现在到底不是“中世纪〃了。
1935年2月20日
卷八 杂感随想 知识饥荒
去年有过一部〃好评啧啧〃的国产影片,名字记不清了,①也没有上影戏院去看过,只在报纸上连天看见了广告和〃影片〃,现在还记得一句警句,说是〃青年失学,失业,失恋的三部曲〃。
①指《十字街头》。
我相信这部影片一定是好的。因为只要翻翻报纸上的“社会新闻〃,就知道这〃三失〃是普遍的现象,而且严重到每天有悲剧。然而我又敢悬揣这部影片尽其能事亦不过做到了〃暴露〃,〃建设〃二字还谈不到;因为也只要翻翻报纸,就知道我们的社会或国家还没有对于这〃三失〃做过什么救济的工作,影片的编者和导演如果要忠于现实便只好暂时受一句责骂:只有暴露。
但同属文化事业的出版界却抓起了小兄弟电影界所提起的这问题,来谋救济了。当然不能三管齐下。〃失业〃是极大的社会问题,全世界除了苏联都没有办法,何况上海的出版界?〃失恋〃呢,问题更复杂了,其中包括有社会的原因,也有个人的原因,而它在中国之所以成为普遍而严重的问题,主要的还是社会的原因,区区出版界当然对之爱莫能助。剩下来只有〃救济〃失学。出版界有办法!
这办法就是为失学青年大开方便之门的自修自学的丛书、定期刊、小册子滚滚而来,成为去年下季到现在的上海出版事业的洋洋大观。
给失学的青年开一方便之门,谁说不是功德;虽然印行自修自学书籍的出版业者也有同时制造大量的〃色情文化〃的(这,是否为了想安慰青年的失恋呢?),而且自修自学书籍之竞出,本意亦在薄利而多卖,但他们肯在失学问题上投机,也就足见可与为善。虽则大批的自修自学书籍其中岂不乏误人的粗制品,即幸而免于错误却又不免是高深学者所嗤笑的“未能自度而先度人〃,但是在这知识饥荒的现在,〃小先生〃的即知即传的精神应用到出版界,总是好事一件,即使教人以〃人之初〃者,自己亦刚刚读到〃性本善〃,只要〃人之初〃是该教的,谁能说他的工作是有害而无益?
中国的青年群感到知识饥荒,不始于今日。前清末年,辛丑前后,是第一次;〃五四〃前后,是第二次;一九三○年前后是第三次;这最后一次依客观情势之转移而日渐深刻而普遍,到去年遂成为出版家营业竞争的目标。
这三次的知识饥荒,其主体及其所要求的对象,并不相同。在第一次,感到饥荒的,只是少数的知识分子而且尤以世家子弟为多。他们要求的对象是西欧的政制法律和声光化电。第二次的范围可就扩大了;主体是大多数的青年学生和青年知识分子,所要求者是西欧的哲学、文学、艺术乃至政治思想和社会问题了。最后最近这一次却在青年学生而外加进了大群的失学青年——店员和小职员乃至小学教员和一部分的青年工人,他们的要求更实际而具体,而且有选择;他们要求能指引他们到自由解放并能激励他们的要求自由解放情绪的哲学、文学、艺术,他们要求能使他们认识自己民族地位及使命的政治思想、国际政治问题和社会问题了。主体的广大既如彼,而其所要求者之实际而具体又如此,〃小先生〃们的责任是并不轻的。
对于目前的自修自学的书籍,我觉得有一缺点,即讲述国际形势与初步的社会科学、社会问题、文艺知识的书籍多于建立思想基础的著作。并不是说前者不重要,然而后者是人生各种问题的钥匙,是行动的指南针。三十年前的志士,要求西欧政制法律和声光化电的知识,但此所谓〃新学〃后来变成升官发财的敲门砖了;十五六年前的志士谈〃新文化〃——易卜生主义,实验哲学,罗素……,但〃新文化〃也成为攀取利禄的垫脚凳;甚至马克思主义,普罗文学,也会被聪明的冒险家用作投机的资本。这些教训,使我们知道知识固然重要,但尤岂不可缺的,是作为行动的指南针的思想基础。
6月3日
卷八 杂感随想 农村来的好音
住在大都市的朋友们大概时常可以从新闻纸上看见〃农村经济复苏〃一类的好消息罢?敬爱的朋友,我打算用十二分的至诚告诉你:新闻纸上这一类的记载,倒也不是完全说谎,甚至于也可以说,不是〃粉饰〃。这〃复苏〃的消息,是在去年夏秋之交开始出现的,那时候,江浙两省的春茧丰收,田稻也是数十年来少有的大熟,而长江流域下游其他二三省的收成也不坏;中国是太大了,所以即使去年同时河南山西陕西以及山东等处还有不少农民把榆叶和榆钱当作主要的食粮,但长江下游以及太湖流域几个省区的丰收已经够使新闻纸上洋溢着〃农村经济复苏〃的佳讯了。
而且,朋友,假定你到那些〃复苏〃的区域走走,那么你也许会当真乐观起来。你如果同一些小商人谈谈,他们就会带着回忆的愉快告诉你:“去年各业都有起色!〃而这所谓“各〃业,确是不打折扣。布店、衣庄,都有盈余;有一家三万元资本的衣庄去年一年中竟净余了八千多!因为一般小农在过去三年里实在穷得太枯了,去年手头略有几文,不能不添件把布衣。绸店也做了好生意,那是富农们作成的。日用品店,更不用说,它们反应着农民经济的荣枯,竟比风雨表还灵些。至于各业之首的当票,最近四五年是只有当进去没有赎出来,因而使得住在都市里的大老板们时时愁眉苦眼的,但去年大老板们也笑逐颜开了,——因为从夏到秋,赎当者如潮拥至,而从冬初到年尾,当当者又常常挤满了一天井。乃至于专卖〃饮片〃的药店,也是生意兴隆;他们的感谢〃老天爷〃是双重的,为的〃老天爷〃不但赐给了丰年,也赐给了〃暖冬〃,使流行病大增。最后,甚至于米店,也大赚其钱。不是丰收么?但农民们刚刚收了新米,催陈粮的公务员就上门了,农民只好把收成的大部分拿出来卖钱,献与国家,到了冬季,他们颠倒要去买米来吃了。至于他们买米的钱从何而来呢?敬爱的朋友,请不必着急,农民们有他们惯用的救急法门:一是把刚刚赎出来或制成的衣服送进当票去,二是指着今年的收入(主要是春茧)去借高利贷。而那样的〃慈善家〃在乡镇上是多到不可胜数的。
新闻纸上虽然屡次报告〃农村经济复苏〃,然而去年一年内〃复苏〃区域内的农民究竟收入多少,却没有个统计。我也找不到这种材料。但我偶然知道了去年一年内农民们主要的支出。这是T县的一位公务员说的:“去年下忙,全县所收粮银,约计十五万元,其中半数是陈粮。全县全年粮串本为十二万元许,去年连陈共收三十余万。〃敬爱的朋友,我带便告诉你:县全县人口不过十六万六千,而种田人至多亦不过T十二三万人,倘以平均每户五口计算,则为二万四千余户。
我们再假定T县农民去年一年用以维持生活的钱,——主要的就是流进了各业小商人的荷包使他们欣然色喜相告〃各业都有起色〃的,——也有这么三十万罢,那么,朋友,这笔账请你自己去算罢。
所以,报馆里的访员如果根据了各业的盈余和公家的税捐收入来估量去年的〃农村经济〃,则说一声〃复苏了〃,当然是理由十足。
然而,事实的真相怎样呢?我可以把说过〃各业都有起色〃的小商人们的下半段话语也写出来罢。〃不过,今年呢,〃他们脸上的喜气消散了,〃生意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