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晓声文集-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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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大笔银元究竟在哪儿呢?
“娘,你再想想,再仔细想想。”儿子说。
“这笔钱不会没有的!”媳妇跟上。
这叫人没法回答。
“爷爷把钱藏起来了,告诉谁呢?”媳妇又说。
“爷爷只会告诉你,他不相信爹爹。哥哥又很小,不懂事。”这一次是儿子跟上。
“那五百块钱不就是告诉你的吗?”媳妇逼紧了。
李玉媛被弄得目瞪口呆。
“我……想不起来……”她说。
“你怎么会想不起来呢?”
“我想不起你们爷爷告诉没告诉我……”
“爷爷怎么会不告诉你呢?”
“你再想想,这是不能够忘记的!”
李玉媛张了张嘴巴,没有出声。
“怎么会忘记呢?水缸底下五百块银元都没有忘记。小笔钱都记住了,大笔钱倒会忘记吗?”这话,如果是李玉媛说,那是辩解,表示自己绝不是忘记,肯定是公爹没有告诉她。但是这同样的语言,一字不改,却由媳妇周吉娣嘴里说出来,则是堵李玉媛的口,确定她一定知道,要她老实讲出来,不许装糊涂。
李玉媛的喉咙被噎住了,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吐不出,火辣辣烧得于痛。她憋得慌,需要排出些什么才舒服。于是眼泪便像观音娘娘净瓶里的水,一滴滴闪着亮光流出来。
……
有些事情,本来已经糊糊涂涂过去,早该忘记了。本来已经到了要弄清也弄不清的时候,那就更应该一笔勾销。可是偏偏斩不断,猛然间会冒出个讨命鬼来催促你说:“你再想想,你再想想……那件事……”
是的,那件事,那件没法对人说的事,李玉媛并没有忘记。当年公爹在水缸底下埋的银元,不是五百块,是六百块。其中有一百块,是李玉媛暗底里取走,送给她的亲弟弟娶媳妇用的。没有这一百块,弟弟的婚事就办不成。她的爹娘把李玉媛嫁到范家来,算是攀了一门高亲。他们希望什么呢,就希望李玉媛能够私下里补贴点,使日子过得轻松些。李玉媛无论在感情上和道义上都是无法推卸的。但如果给范全根家的人知道了,那就会把她看成家庭里一个可怕的漏洞,一个养在家里的贼。她不但会受到冷酷的惩罚,并且将永远失去信任。所以她总不大敢。她已经感到,公婆对于她这样一个娘家拖累很重的媳妇,暗底里是提防着的。她每次回娘家,总觉得背后有一双冷眼盯着她手里拎的包裹,像要把它看个透,使得她心不宁,胆生寒。后来碰到了弟弟的尴尬婚事,她如果不帮忙,她的父母弟妹都不会原谅她,她只能够冒一冒险。而且,那么多的银元她从来不曾见过,也极富魅力诱惑她掀过水缸看一看。好不容易,她找到一个安全的机会做了这件事。之后一直平安,公婆并没有发觉,然而她总疑疑惑惑,一时觉得公婆对她冷淡了,一时又觉得并不,认为还是自己心虚的缘故。既而又认定并非心虚,公婆确实对她冷淡了……一会儿这样想,一会儿又那样想,横竖不安。后来因为公婆终于没有查问,也就吃准他们并不知道。安下心来,不再去想。这个逻辑自然过于简单,连“公婆知道了也可以不加查问”的可能性都排除在外,可是过了若干年,现实忽然逼她回想起这件事,便吓了一跳:莫非公婆知道了这件事,已经不再信任她,因此才没有把那笔鲁藏告诉她吗?
可是公婆都已不在了,谁能证明这一点呢?啊,倘若真是为了这件事,她怎么对得起儿子呀!
从这时候开始,李玉媛整个萎下去了。她像他的丈夫一样沉默下来,痴痴的,畏畏缩缩,做事走路,也不敢发出响声。这个家庭里,好像死去的不是范焕荣,倒是李玉媛。李玉媛替代了范焕荣了。她连范焕荣还不如,她在不公平的待遇面前,连消极抵制的精神都没有;有的只是怨艾。这怨艾大概也有百分之五是对儿子媳妇的吧,因为他们不相信她;而百分之九十五纯粹是自怨自艾,毕竟是她对不起儿子媳妇呀!这么大的事情,原本是应该由她回答出来的,她居然糊涂了,因此把一大笔财富不知丢在什么地方,要找找不着……这损失有多大,她一生做牛做马,也补不起这损失一只角。这不又像她婆婆一样,糊糊涂涂败光了一份家当,害了儿子吗!
五
在那些日子里,生活本来已经够艰苦的了。尤其这艰苦是突然不明不白地来到的。前些时还在喊放开肚皮吃饱饭,粮食多了怎么办?眼见得美好的日子就在眼前,谁知道历史的车轮滚着滚着……又碰上了一道沟。轮子还在飞快地转,它要消耗掉自己,转得越快,溅出的泥点越多。也让自己陷得越深。许多的人,他们的信心被飞溅的泥点玷污了,性格变得脆弱,生命变得虚软。他们要活下去,就要饿着今天的肚子,去为明天的口粮干活,这干活又不得不尽可能节约精力,不要消耗掉自己……尽量让变虚软了的生命延长一些。它必得延长,因为不知道灾难几时结束,它总得比灾难延续得更长些。
历史是精致的,现实是精致的,人的生命,则是更加精致的。它们总会得到某种和谐。范浩泉也是一个精致的人。在那些日子里,他可称得上是一位降低消耗、保护生命的高级技师。他是一个集体劳动的积极分子,通常吹了哨子,他就下田去。去了就坐在田埂上等着,一定要等到人马到齐了,都已经劳动了,队长叫他他才反问一句:“我早就来了,你再查查,可还有人没来?别先叫我。”于是队长再查一遍,证明齐了,再叫他。他自己还要查一遍,证明确实都到了,这才劳动。假使今天是锄田,他的铁囗锄了一刻钟,就一定坏了,柄脱落了。于是只好再回到田埂上去装柄。幸而装上了,还要拿着上河边去浸一浸,等到再下田,半小时早过去了。倘若装不好,少了垫头,就只好回家去寻找个合适的再装,那就说不定看见大家收工回来时,他才刚巧下田来。假使是挑担,挑不满十担,他的土箕绳一定挑断了。于是只有停下来,重新接牢它。假使雨天要出工,他一定没有蓑衣。假使队里开夜工,他一定参加,报了一个到,就躲在暗处睡大觉,等着领半夜餐……他是会动脑筋的,会打算盘的,会出点子的。所以他确实比别人把自己保护得好些。但是为延长生命打算得精致的人,毕竟也比别人多花了谋划的时间,也就是多消耗了生命。而最精明、最会计算的人,也常常忘记了把这一种消耗计算在内。这大概是习惯于体力劳动的人,总不把动脑筋当作一种劳动,因此就否认有消耗。
现在,一个在体力劳动方面的降耗高级技师,却在脑力劳动方面不自觉地大量消耗自己的精力。他朝思暮想,日夜不安,不断地提出一个一个疑问,企图得到明确的解释。有些事情他实在不能理解,爷爷固然不相信他的爹爹,但同样也不相信他的大伯伯,为什么爷爷埋藏的那笔钱,偏偏大伯倒知道了,花掉了,可是受爷爷信任的大伯母却不知道呢?倘若他们两个人都知道,大伯伯就不能够单独偷偷花掉。是大伯母一个人知道,大伯母就更不会让大伯伯去浪费。足见爷爷毕竟是爷爷,到头来还是相信儿子胜过媳妇。怪不得大伯伯一向气量大。原来是有这点底子。但这样推想下去,就危险了。难道爷爷埋藏的另一笔钱,知道的人不是他母亲李玉媛,倒是父亲范焕荣吗?那就糟糕,一则是他已经死掉了,就是知道,也没法再叫他开口。二则他和大伯伯一样,是一个败子。他倘若知道,也会像大伯伯一样把它偷偷花光。不过细细想来,又不可能,因为他同大伯伯完全不同,从未阔气过,从未发过阳,从来就因为家里不肯替他还债才被人瞧不起,失去信用,才弄得抬不起头来的。怎么可能会占有那笔钱呢!而最可怕的则是范焕荣不像李玉媛,他心里怨恨的是小儿子,喜欢的是大儿子。如果他果然知道那笔钱,如果他果然没有败掉它,那么,他一定会告诉大儿子浩林。现在这笔钱就落在浩林手里了。这真是天道好还,又把事情弄颠倒了。该得的大笔钱他没有得,不该得的小笔钱他拿了;还一直自以为得计,吃了亏还当沾着了大便宜。头等的滑稽戏,让人笑歪了嘴。
可是再想了几天,范浩泉又不相信了。因为哥哥的为人,他是深知的。倘若浩林真拿着了那笔钱,他倒是不会像自己那样不声不响独吞的。当年分房子就是一例,自己并没有提出来,还是他不肯沾光,说了公平话。这些年分开了,也从不曾亏待过自己。想他近几年来在工作上也不是没有办法发财,他却不要发,宁可拖着一家大小东挪西借过日子。这总不见得做假。浩泉就经常是他的债主,有过几次,因为借多了些,浩泉都不大肯再借了。做哥哥的不是不知道,但一时没有别的办法,还是硬着头皮来同他商量。这也不是假装得来的。所以,哥哥不可能知道那笔钱。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范浩泉想来想去,同妻子周吉娣商量来,商量去,终于认为最可靠的情形是爷爷埋藏了这些钱,不曾告诉大伯伯,也不曾告诉大伯母。不曾告诉他父亲,也不曾告诉他的娘。他一个也不曾告诉,这才是他爷爷的精明处。这才是他爷爷的为人。他看不起他的儿子,也不知道孙子会怎样。反正告诉了他们,这些钱就容易失散。要长久保牢,只有不让大家知道。反正总是埋藏在自己家里嘛,总有一代子孙会发现的。与其告诉了他们,让他们吃现成食,不如让他们自己去寻找吧。傻瓜不找或找不着活该,财产原该属于精明人,精明人拿在手里才可靠。
这真是一个最有大志的精明人的一种最最古老的精明算盘。
所以,大伯伯并不知道埋藏在哪儿,但是他相信有。他肯花工夫,他是靠自己找到了那笔钱。他真精。可是并不可靠,随手光了。
想清了这一点,范浩泉很受鼓舞。他可高兴了。不是有这样一句口号吗,叫做“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只要想得到,就能做得到。
好,说得好,真正说得好!
这也是传统,我们一向来习惯于派人上天去把月亮摘下来给孩子当灯笼玩。
范家村上的人,也越来越明显地看到范浩泉夫妻俩发生了变化。在过去,他们都是生产队里的强者,从不肯吃一点亏,为了争一分工,为了争一件轻活,为了自留地上被偷了两棵青菜……他们都会吵上半天。但是现在好像成了一对隐士,除了不得不下田去干那扯皮的活,平时就关了大门,双双躲在家里,人影也不见。有人敲门,总无人来开。让人敲久了,才会答应。把门打开一点,露出一个头或半个身子来,和外面人答话。不让外人进去。这是他们的窝,不让进就不让进,外人也就不稀罕进去。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干什么。只是人明显地瘦了,脸色青灰,特别是那一双眼睛,乌珠里透出一种异样的光,贼鬼般一转一闪,他们全不再关心周围的事情,好像砌起一道围墙,把自己圈起来了。
范家村上的人,除了晚上能够觅到半夜餐吃的特殊人物(这些人白天同社员吃的一样,晚上就聚在一起打牙祭补身体了),大都一吃过晚饭,趁着可以当镜子照的两碗粥汤还在肚子里咣当咣当的时候,就赶快上床睡觉了。尽管如此,有些人还是会在半夜里饿醒过来。假使他们的住房靠近范浩泉家,就会隐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