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晓声文集-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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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女子自然就是赵娟娟了,她原应该摔得半死不活的;偏偏运气好,不曾直接碰着铁骨实硬的水泥地,却落在一个稍有弹性的中间体上。自己不曾受伤,让别人替她痛。她自然很对不起人家。人跌到这种样子,会不会再醒过来?会不会医得好?会不会留后遗症?她从未碰到过也没有一点经验。她慌慌的央邻居打电话叫救护车,自己上楼整了整面容(当然也有些地方跌得很痛的),关了窗,拎了个小手包,锁了门,就上救护车送病人上医院。
到了医院,她不曾说出是自己把人压伤了……原因很多,这也难怪,不过因此她被看成“见困难就帮”的人,也是身不由己的。她去后一直守在他的旁边,听到他痛得呻吟,她难过得掉下眼泪。因为他在为她受罪,她却不能把那痛楚移到自己身上来。之后魏建纲闻到香气醒过来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洗过脸,把泪痕揩掉了,重新涂上香脂,才扩散出那么浓郁的刺激味。
她和医生都是从魏建纲的口袋里找到了工作证才晓得他是什么人的。医院里打了电话给他的单位。单位来人的时候,魏建纲正在昏睡之中。来的五个人中有男的也有女的,赵娟娟从他们的谈话中知道了病人还没有家属。这五个人一同来又一同离开,女的中间也并没有哪一个人表示特别的亲昵。他们中间有一个人向赵娟娟用“你们是亲戚吗”这样的方式提出问题,使赵娟娟不必说一句谎话就点头度过了这一难关。而他们又因为都很忙碌,看到有这样一位年轻、漂亮、温柔的亲戚在旁边照顾病人,那生病也简直变成了一种幸福,毋须他们耽误了革命工作再去关心了。
这个并不特别的细节到后来发生过异乎寻常的作用。二十多天以后,魏建纲伤愈出院,向单位领导上和团支部书记李瑛请示,他要住到亲戚家休养一阵,那儿方便,会照顾得好一些,随便什么时候想到要吃些什么,都容易,不像吃食堂。大家都相信这是实在的,的确是比较合适的。那到医院去探视过的李瑛见过他的亲戚,自然不会异想天开,疑心老实的魏建纲会假造出一个亲戚来。
赵娟娟和魏建纲的关系既然一开始就这样不同寻常,他们亲密起来也是很自然的,发展到感情上白热化的程度也用不到多少时间。魏建纲没有任何经验能够区别出一个青年女子究竟是妇人还是姑娘,也没有研究过这些大城市里女人的外形能叫人错看多少年纪。他知道了原来就是这个美丽的赵娟娟使他吃了这一趟苦头,就觉得她的热情和亲切是理所当然的了。因此他并不回避一般初交时显得过分的接近。他的肩胛,他的额头,他伸在被子外面的手臂,有时候同她的手接触,并不认为女方过于随便。虽然他不会这样做,但别人主动做出来(当然在有意无意之间)则明明吻合他的需要。赵娟娟每天等到他吃过晚饭才离开,明展早餐以后就来了。每天都烧了可口而富有营养的菜肴带来给他吃,脏衣裤一换下来她就给洗干净……偶然来探望魏建纲的同志们都称赞这个好亲戚。而魏建纲已经从赵娟娟那里知道了这“亲戚”两字的来由,竟也含笑着不加否认。到了第四天的晚上,魏建纲已经吃过晚饭好久,赵娟娟还陪着他没有走。后来她侍弄他躺下去,替他拿开披在肩上的夹衣,又把他按在被子上的手握着要放到他的被窝里去。那手实在是被握得太长久了一点,以至于魏建纲害怕她还会做出什么别的来,眼睛竟直朝另一张病床上看,怕有人注意,原来那床上的病人出去了。赵娟娟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竟心领神会、大方地笑笑说:“不好意思吗?我的身体都压过在你的身体上呢,那是在街边,许多人都看见的。”
这真是一把火,把魏建纲的畏缩、顾虑都烧光了。况且他也毫无疑问是一个极有感情的人,那感情因此就被炼成油,让那把火旺烧不熄。
“真正是天上掉下来给我的。”他从此就这样想。就觉得惬意,就有一种占有的冲动。他已经明白了这女子并不仅仅是为尽义务而来,很够他兴奋的了。所以后来那放在被子外面的手,就随便地让她握,而自己也常常悄悄地回握得紧一些,把热情传递给对方……
总而言之,魏建纲现在的表现同过去也并没有什么两样。照样有情感,照样有爱慕,照样心目中有几个想爱的人,比如李瑛和胡丽玉等等。赵娟娟不过是增加在这个行列里的一个新人。所有这一系列的人物,魏建纲没有勇气在任何一个人面前说出“我爱你”的话,自然更没有胆量把思想转化为行动。光从现象上看,他是可以被当作事业心很强,不肯在爱情方面浪费时间的超人;实际上他非常脆弱,经不起那个行列里任何一个人的任何挑逗,他会身不由己地一头扑进先下手者的怀抱,因为他像进攻一样缺乏拒绝的勇气。
赵娟娟并没有欺骗魏建纲。魏建纲出了医院住到赵娟娟家里去之前,赵娟娟已经把自己平生的重要大事都告诉他了。当然,赵娟娟爱他,一开始就爱得很痴心;所以告诉他的时机和气氛都选择得很适当。但内容却是实在的。因为爱他而不能不说,又要做到说了能够不失去他的爱。赵娟娟的用心也是很苦的。天老爷让她得罪了这个人,她一开始就非常难过。送到医院里的当天,她从单位来人的谈话中,知道了他的情形,她几乎马上就相信这是“天作之合”。她原来的丈夫是个资本家,解放前夕带着大老婆逃到国外去了,把她和她生的一个三岁女孩子抛弃了。解放以后这三四年来,在她周围转来转去的,都是些哀叹命运不济的没落商人,一些没有喝过几瓶墨水却装风流胡调的流氓阿飞。像魏建纲这样的人她是难得碰到的,碰到了也没有任何可能同他们发生任何关系。马路上的人走过去,左邻右舍指点给她看,说是什么、什么人,这些人值得尊敬,值得爱戴。但是她却没有理由去同他在一起站一分钟,说几句话。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可是这个魏建纲却非常具体。肯定老天爷给她的机会只这一次。她居然因为自己给了他痛苦才能够同他呆在一起。那么这呆在一起的时间就只有给他刮蜜来补偿那痛苦才称心了。所以她很快就下了决心,不让机会错过。她知道在这个值得她尊敬和献出一切的人跟前,除了自己生得漂亮之外没有别的长处。没有一样可以同他匹配(连年纪都大了五岁呢)。所以她对他的爱情主动得不考虑自尊心。如果她得到了他,那么,她今后会把所有的能量都奉献给他,融化为他的一个部分。她真是愿意做他的奴隶的;因为她相信这样的人可靠,不会像那个资本家,把她玩弄了一阵就一脚踢开。
毫无疑问,赵娟娟也同所有的人一样,在这一场热恋中完全展示了她在教养方面的长处和缺陷。假使魏建纲只看到她的长处,没有看到缺陷,或者径直就把那缺陷也看成是优点,那和赵娟娟无关,完全是魏建纲自己的问题。是他自己的教养在这一特定事件里的反映而已。
这些都毋庸把它说得过于明白,关键是魏建纲一出医院就直接住到赵娟娟家里休养去了。他冒了天下之大不韪,竟然欺骗了组织,欺骗了领导,捏造了亲戚关系。他敢于迈出这一步真也“了不起”,恐怕只有爱情才能赋予这懦弱可怜者如此的胆量。
也许他当时井不认为自己在说谎。他的确是住到亲戚家里去。不信可以调查核实。在出院前一个星期,赵娟娟曾经把七岁的女儿带到病房里来过,那小女孩让她母亲教着称呼魏建纲做干爹的。
要是他们真有足够的勇气,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公开宣布爱情,登记结婚呢?在赵娟娟方面,她是求之不得,还不敢向魏建纲提这件事。她是想造成既成事实之后再补结婚。而魏建纲呢,就模模糊糊说不清了,他是有点明白这件事公开了会招惹出些麻烦。但又想婚姻原说该自主的,并没有违反什么原则,未见得就会碰破他的头。他真是爱赵娟娟;爱她的美,爱得很人迷。赵娟娟也知道自己长得美,但是在热恋中她那美的升华所特具的异常焕发的光彩,对于魏建纲有何等巨大的吸引力,则是她自己并不知道的。尽管魏建纲自认这种爱情并不怎么正确,倒也是真诚而热烈的。热烈得甚至认为爱情问题不能从理论上去讨论它的否泰,因为如冰的理论和如火的热情不能相容。
在魏建纲决定去住赵娟娟家之前,他就知道赵娟娟家只有一个房间,只有一张床。所以去了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早就是没有疑问的。
魏建纲经不住那种诱惑。他同赵娟娟一样要先造成事实,不同处只是一个很明确,一个想含混;一个是怕说明白,一个是想用它来壮胆量。
等到领导上发现这件事,魏建纲的儿子在赵娟娟的肚子里已经这么大了。
其实是早就应该发觉的。出院的时候,医生只给魏建纲开了一个月的休养假,满了以后,魏建纲就来上班。他印堂有亮色,身体很健康,一切正常,原应该搬回到单位的单人宿舍里住。结果问题发生在这个单身汉的行李太简单。而且住院的时候,同事们只送去给他洗脸漱口的用具和替换衣服,住到亲戚家里去也不必回单位打了背包带走,所以不存在搬回不搬回的问题。人回来办公,大家就以为他回来了。谁想到他竟常常不住在宿舍里呢。
换到别人,倒也罢了。偏偏竟是这个魏建纲,大家都认为他是个忠厚老实人,在女同志面前一向循规蹈矩,莫说随便调笑,连正经话都讷口。难得节日有个舞会,甚至还是团组织主持的,他都不曾参加过。工余时间,就见他捧一本业务书籍。文艺小说之类的花样镜,从不沾边;否则的话,出了批漏还追得着根。现在呢?现在呢……这情形实在叫人恼火。原当他是个泥塑的,木雕的,自个儿蹲着不会动、任着别人摆布的;怎么眼睛一眨变成了孙悟空,一个筋斗翻出去了十万八千里呢?
“他倒装得像,我们都上了他的当。”大有人如此忿忿然地骂。
原来好像很了解他的人,现在也变得很不了解他了。他们作了种种的思索之后,说:“也不奇怪,莫看他老实,究竟是旧社会培养出来的知识分子,受的是封建的、资产阶级的教育,灵魂沾染了许多肮脏的东西。我们过去看他看得太简单,其实他是很复杂的,还会有更多的东西我们没有发现……真是不能掉以轻心的。”有的同志则极耐味地说道:“以前呢,总觉得这个人清清楚楚,一句话就能把他说明白。现在呢,才晓得根本不是的。莫谈性情脾气了,就是他那副相貌,也模模糊糊,很陌生。再仔细想想,连他究竟是什么样子,也说不出来。”
这些意见是实在的,特别在这几个月里,魏建纲的确给同志们的印象很模糊,但是等到人们觉得模糊的时候,倒是已经清楚了。那件事不是大家都知道了吗?可见魏建纲的模糊无非是心怀鬼胎而已。工作单位是同志们温暖如春的大家庭,也是一座圣洁的殿堂。魏建纲毫无疑问把它玷污了,他怎么还配享受春的温暖?环境的面孔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它现在对于魏建纲就变成了庄严的法庭,一副副脸孔,一双双眼睛,或冷漠、或失望、或气恼、或温怒、甚或至于憎恨。而年轻的女同志们,则避免同他见面,避不开就默默地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