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晓声文集-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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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定了荣归的日期,我不得不先写封信回去,因为这不是回乡作客,而是迁去落户,虽然作为无产阶级,并没有多少行李,但两箱书的份量却是沉甸甸的。
到镇上码头来迎接我的,仍旧是老清阿叔。
班船还没有靠岸,我就看见他站在码头高处了,他还像从前一样,提根扁担,仰着头笔直地站在那儿,也许瘦了,更显出挺拔的髂骨。我们这一族人,都是老年也不伛偻的。他看见了我,像过去一样,正经地大声喊我的名字说:“回来啦,我在这里呐!”于是便来帮我搬书箱。这时我才看清他满脸皱纹,一头花白。我心中一热,两眼竟湿了。侧过身去咬了咬嘴唇,才忍住了没有掉下眼泪来。
我婶婶和全生死后,老清阿叔就只有一个七岁的小儿子兴生和他在一起生活了(养了不少,成活率不到一半)。合作化以后,虽然种田已用不到老清阿叔动脑筋,只须听领导安排就行,自己不必再被钉在暗败子的十字架上;但开门七件事,少了个内当家,穿戴吃喝,烧补晒藏,乱不成套,套套都乱,日子过得还是很糟。倒是前几个月动了秋忙以后,生产队办了食堂,管了他父子的吃喝,不但无需再忙着烧那一天三餐,而且猪羊鸡鸭全不用私人饲养,他一老一少简直变成大爷小爷,舒服得很了。老清阿叔年近六十,不用再干重活,队里给了一条牛让他饲养,极其轻松。兴生还只十四岁,原来为了赚工分,已经在队里挂了个号,经常参加劳动了。现在生活有了保障,读书又不要钱,而且省力气,他为什么不乘机学点文化!便进了小学一年级,同七、八岁的孩子坐在一个教室里,起坐之间,显得出奇地魁伟。所以,老清阿叔是热忱拥护大跃进的,精神比以前好多了,甚至懂得了一点世道。他猜想我这次丢掉饭碗回来,大概是为了我父亲(他已经死了)的缘故,十分感叹,却不直说,反埋怨外头的饭难吃,蹲在那儿受气,倒不如回家来安稳。“回家来,苦是苦点,饭总有得吃的。”他自信我比他懂得多,原不该他来开导我,就装着自言自语地说。然后起劲地一挥手,略略提高了喉咙道:“我还巴不得你回来呐!回——来——好!骨肉在一起,暖暖热热!”
他说得那样真挚动情,好像真有一股暖暖热热的气流飘过来裹住了我。
然而,我心头的优问、疑惧、冤怨,不是老清阿叔能够排除得了的。生活的骤变虽然没有击垮我,使我失去信心,失去希望,但是我也知道始于足下的道路将是艰难而漫长的。我回乡以后便迅速追上大跃进的步伐,尽自己的力量投入到劳动中去,求得脱胎换骨,彻底改造自己。所以,我仍旧很少想到要关心老清阿叔。我能给予他的只能是他付我的十一,我也万万没有料到,这已经使他感到满意了的生活,他都无福同别人一样过下去。我回乡不到半年,江南的风还没有把麦穗吹黄,他忽然就病倒了。
大家都忙着积肥下秧、准备夏忙,对于不参加主要劳动的老清阿叔生病,全没注意。连我也是他病倒三天以后,早上偶而发现小弟兴生在代他放牛,问了兴生才知道的。兴生也和老清阿叔一样憨厚,从不知道央求别人什么,难得没法也只会发呆。我中午端了饭碗边吃边跑去问候,见老清阿叔用被角盖着腹部躺在床上,两眼失神,一脸灰暗。问他有什么不舒服,他摇摇头。摸摸他的额角头,似乎并不发烧。我还是不放心,把了他的脉,发觉太粗太快,我怀疑说:“老清阿叔,出什么事了?”他定神看看我,仍摇头不答。我估计没有什么大不了,便安慰了他几句。回去放了饭碗干别的去了。到了晚上,我再去看他,他正在吃兴生去食堂领回的薄粥。见我在床沿边坐了下来,默默喝了几口,忽然哽咽地说:“侄呀,我只怕要死了。”
“怎么呐?”我吃了一惊。
“我倒霉,碰到鬼了!”他绝望地说。
“努!”我立刻放心地说,“别瞎说,鬼是没有的!”
“哼!”老清阿叔第一次这样不屑地对待我。然后想了一想,极严重地悄悄说道:“你不要说出去。我告诉你,鬼是有,我看见的!”
我虽然还是不信,但看他那么紧张,也有点发怔。
“仓库后面的河潭边头。”老清阿叔确凿地说,“我碰到的。是初四夜里,我晏睡,架了口网想弄点鱼吃。走近河潭那边,就听见有响声。”
“什么响声?”
“啜啜啜啜啜啜啜……好像喝水,声音很大,又不像喝水。”老清阿叔出神地说,“我心里就发毛,便揿亮了手电筒,想看看是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呢?”
“老鼠,都是老鼠,数千数万,大得像小猪。河潭边头上上下下蹲满了,拥过去抢水喝。”老清阿叔紧张地说,“电筒光一射,马上大乱。它们不逃走,反而对着我冲过来。我逃都来不及,有几只追到我身边,爬上我的身,咬了我的腿,又一阵风朝仓库那边跑,一眨眼就没有了。”
“啊,”我想了想便安慰他说,“那不就是老鼠吗,怎么是鬼呢?”
“有那么大那么多的老鼠吗?”
“最多些最大些还不总是老鼠吗?”我说,“吃了食堂,家家没有粮食储存了,老鼠没有了吃的,大概都搬到仓库里去了,吃住方便些。”
“别骗我了,那是鬼!”
“你不明明看到的是老鼠吗?”
“你傻了。”老清阿叔胸有成竹地说,“你当鬼就不能像老鼠一样吗?你说,鬼究竟是什么样子?”
“哎呀,你……”我觉得老清阿叔想得太可笑。可是又找不到话说服他。
“你还说老鼠都去了仓库呢。你来看。”老清阿叔倒说得精神起来,他把右脚露出来,抬高了腿指指脚跟让我看。那脚跟后头半块老茧,像个冷团子的皮子,被啃掉了厚厚一层,齿痕细碎,分明是老鼠咬的。
“要不是碰到了鬼,老鼠它敢咬我吗?”老清阿叔证明自己有理却又悲凉地说,“我晦气透顶。被老鼠咬过了,活不长久的。”
五
不管我怎样劝说,劝说了多少次,我没有劝醒老清阿叔。他显得异常地固执,认为一切早注定了,他的期限已到,老鼠咬他脚跟上的老皮等于是阎王在他身上做了记号,不久就会差小鬼来带他走。他不必要指望什么了,等着鬼来就是。
他的精神再也振作不起来,他等待着,越等越萎恹,而克却没有来。他原本是害怕它到来的,因为等不到,反而倒在盼望了。于是便常常有梦,常常跟我说他梦见了我的祖父、祖母,梦见了我的妹婶、爹爹和大伯,唠叨着要祭奠他们。我们家有个惯例,每逢过年、清明和七月十五,都要用两张八仙桌并起来祭祖先。祭祖也有一套程式,这程式我大伯和父亲都没学会,独独老清阿叔内行,这都是祖父教会他的,也算是派他分管的一项家务。那两张并起祭祖的八仙桌摆着十六副盅筷,表明祭十六位祖先。每人一个座位,最老的祖宗坐在首位,但是如果阳间又有子孙跟到阴间来了,那坐首位的祖宗就该撤走,让次座升上首座,用不到选举,其余跟着提升一座,空出末位让新鬼去坐。长江后浪推前浪,这倒不是流水无情,只有这样才有出路,才能运转。新陈代谢的道理,大概阴间也是通行的。为了完成交接班,新鬼来后的第一次祭奠,首座还是不换祖宗的,只是在末位以后加上第十七副盅筷,表示新客来了。那盅子倒盖着,表示新客还没有座位,站在那儿恭候老祖宗引退。到第二次祭奠时,就恢复原状,表示该退的已退,该升的已升,该就坐的已就坐了。当然这纯粹是一种形式,内容是空的,当真还有什么一个不退一个要抢的戏做,活人也看不见。可是老清阿叔却说得出每个座上祖先的名字、辈份。如今祖父母、父母、伯父母以及婶婶都已坐在席上了,所以老清阿叔的脑子里是有鲜明的形象的。只要他一讲,那些人我也很熟悉,也会在我的脑子里活起来。于是便升腾起一团鬼气,老清阿叔魂萦梦回,经常睡不好觉,身体一天虚弱一天,放牛的时候会坐在田埂上打瞌睡,那牛便乘机偷吃田里的庄稼,乱了套了。
生产队的日子也越来越难过,放开肚皮吃饱饭是二十四小时实现共产主义的产物,已经变成历史的陈迹,接下来便是定量供应,又经过了供应不足,粗粮细粮并举等阶段,逐渐进入瓜菜代的新时期。过去总说稻场底下六十日饱,五九年秋收就像没有收到粮食一样,很快就饿肚皮吃健康粉。一天只有半斤定量,烧三碗粥照得出人影子来。老清阿叔和兴生领了两份,兴生年幼不懂,老人又顾惜孩子,常常自己只吃四分之一,将四分之三给了孩子。孩子也不曾觉得受了恩惠,因为反正还没有吃饱。
老清阿叔的活动量已经很少了,然而他还是很早就起身,开了门坐在门槛上吸旱烟,然后呆呆地站着昂头看天。这样的时间越来越多,常常是靠在山墙上这么发呆,似乎站着也力乏了。
秋冬之际,凉气已经很重了。有一天午后,公社渔业队的网船,开到村外河浜里来捕鱼,老清阿叔远远看到了,又勾出瘾头来,便拖了两条疲倦的腿走过去,坐在河岸上看,当时大家都忙,只他有空。看捉鱼的除他而外,几个小孩而已。那网船上的人,也认识老清阿叔,知道他有捉鱼的瘾头,少不得在这渔业队管辖(占山为王)的河浜里偷过鱼吃,虽然不同他认真计较,却也不尊敬他。老清阿叔看那同下了又收,收了又下,倒也捉到了上百斤鱼。后来一网下去,收着收着,下面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咬住了,再也收不上来。船上人用钩篙横拨竖卸,累出一身汗,一无用处。
老清阿叔一看就明白了,这儿河底里有几根木桩,本桩上钉着爬头钉,原是防偷鱼贼的,渔业社的人笨,把网挂牢在爬头钉上了。他很有点瞧不起他们。看他们白费了半天力气,便冲动起来,突然说:“下河吧!”
捕鱼的也知道非下河不可,但是天气冷,身体是自己的,网是公家的。
“我替你们下去卸!”老清阿叔英勇地说。
“冷!”有人提醒。
“不碍,他骨头老,经冻。”有人促成。
“什么条件?”船老大问。
“让我拣一条鱼。”
“可以,再贴你半斤烧酒。”船老大加码。
“不要你的酒。”老清阿叔说。他当时大概烧得厉害,脱光了就下河,潜水下去只分把钟,就把网卸下来了。
他拎了一条四五斤重的鱼回来,没有油,没有酒,光放了些盐把它煮熟了,一顿把鱼肉全吃光,只剩了个鱼头盖在锅里。兴生回来时他已睡着了,没有告诉兴生。兴生不知道,才没吃掉。
这完全是反常的行为,完全不似他平时的为人了。若在平时,他先想到的是兴生和我。决不会独吞。
第二天早晨,老清阿叔依旧是起得很早的,不过他坐在门槛上吸了几筒旱烟之后,却不想站起来了,他把兴生喊醒,叫他到牛圈头去烧水,刈草喂牛。
整个上午,他都躺在门前稻草堆上享太阳,那大太阳持别好,似乎是特意让他享用的,他就在太阳底下吃了一碗稀汤当午饭,始终没有离开那温暖的草堆。后来看见队里派工挑了山芋上窖去储藏,他似乎受了引诱,站起来拖拖沓沓,三步一停两步一歇跟到了窖上。坐在挑来遮盖山芋窖的干柴堆旁,吸着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