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晓声文集-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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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胖了。陈奂生想起这一阵的生活,也颇得意。特别是小除夕那顿夜饭,是厂里聚餐。乖乖,那个吃法:整鸡、整鸭、整蹄、整鱼,八大盘炒头都是细货,不识得名堂。陈奂生一面吃,一面想到过去社员请干部吃东西,干部去了,说起来就是歪风邪气。其实社员哪里办得起这样的肴撰!现在办了工厂,才吃得更好呢。
说来也巧,酒酣耳热之后,周书记讲话也特别提到这一点。他说:“今年马马虎虎聚一聚算了。明年大家出点力,把厂办好,有得吃呢。现在农业上包产了,我可以少管些,集中力量来办厂。”接着重点突出,竟点了奂生的名:“奂生呀,现在就要看你的啦!”
陈奂生听了,肩胛上顿时像被千斤重担压了一压,几乎叫出来……
等到吃完,陈奂生已经八分醉,脑子里已经不能连续想什么了。哪里还把书记的话放在心上。
回到家里,灯还点着,老婆已经睡在床上,见他歪歪斜斜走到床边,乜眼瞪着他骂道:“醉了。少灌点!”陈奂生眯眼望望老婆,没搭理她,顺手一拉灯线,上床就睡了。
三
一九八○年虽然受自然灾害的影响减了产,但是苏南农村的气氛却新鲜而活跃。盲目的开河、筑路、移山填海、平整土地,把房屋搬到一块去建设“新农村”等等,都停下来了。社员们得到了休养生息的机会。同时,对党的政策已有所了解,有了信任,对今后该怎么办已经明白了。这就使社员们胆大放心地各自根据自己的条件去种植,去饲养。去编织、去引进新的技术、去创造更多的财富。
精明的社员,在年底年初的走亲访友活动中,已经为全年的家庭副业画好了蓝图,然后便忙碌地、很有信心地埋头于去了。
陈奂生却还不知道该怎么办。生产队里的农活不多,无非是锄一次草,修理排水沟,轮班罱河泥,为秋种积肥,做不着工分,春天变得很空闲了。陈奂生没有别的手艺,只能养些家畜家禽,也上城卖过几次油绳,生意却大不如前。车站上的小吃品种多了,挑担卖小馄饨的、卖豆腐脑的、卖煮熟了的鸡蛋的……比比皆是,很少人再买那吃了口于的油绳。这背时的活儿就不能于了。原来他不想再到厂里去。年底里厂长叫他休息,开了年他也没有去。自己既然干不了,就不要挂名揩油拿工资。后来看看不行,这样下去没出息。况且生产队的包产责任制势在必行,自己还拿不定主意,还是先在厂里呆下去再说,横竖眼下厂里还有原料,暂时还不用出门采购。况且采购员也不光他一个,并不全靠他,可以拖一段时间。去了之后,其实也没有事情做,他倒闭不住,尽量插手进去,什么都干,例如搬运、扫地、上街买零碎。心里还老是忐忐忑忑,生怕有一天打发他去找吴书记。
开头几天,并不曾引起别人注意,后来厂长就找他谈话了,说:“奂生,你来上什么班!你是采购员,应该出去跑,跑着了货,厂里付奖金;跑不着,你的工资和出差费厂里付。其他事情,有别人做。你做了,工资也不好开支的。”
陈奂生听了,例说不出话来。厂长又说:“家里安排安排好,还是去看看吴书记吧,要带些什么礼物去,只要你认定吴书记肯收,只管告诉我,给你带去就是了。”
陈奂生也没有回答,从此只好呆在家里,想拖一拖再说。世界上的事情实在太复杂,陈奂生真是弄不懂。
尽管陈奂生不够关心国家大事,但时代的新风依然不断地吹进他的胸膛。自从“文革”以来,大约有十年的光景。每到春天,总有一群群外省的农民流到这里来,要求帮助他们一点粮食。那时候陈奂生自己肚馁,无法解囊,但同病相怜,总是打了稻草地铺,留他们住,照顾是很周到的。七九、八○年,就不再有人来。陈奂生先例想着他们,后来也忘记了。现在他们又来了,不是因为饥饿,倒反带了各种各样的土产来这里兜售。他们三三两两在村头上转游,既卖这里缺少的土产,又讲他们近两年来的变化。其中居然有过去住在奂生家里的人,念着旧情,找上门来,送了奂生五斤花生。奂生留了他一宿两餐,当天晚上谈了半夜。原来他们那里早已包产。那人兴高彩烈,反反复复地说:“各人包种一份田,收多收少自己负责,你别想沾别人的光,别人也沾不着你的,哪个还能不起劲!这才真是多劳多得呢。不光多劳,还要多动脑筋。农民有了自主权,哪个不会种田!哪个不晓得学好经验!哪个不想往好路上走!眼睛一眨,我们不就好起来了吗!要在过去,就不行,光听干部指挥,明知不对也不能犟,饿肚皮自己倒霉。有难同当倒也罢了,偏偏有些干部靠手里有权,手臂直伸,多吃多占,捞得结结实实,叫社员还有劲吗?!现在他们捞不着了!”又说:“你们这里怎么还不包?干部不肯吗?社员倒甘心把亏吃下去?”
陈奂生听了,不觉心动。疑疑惑惑问道:“这算不算资本主义道路呢?”
“当然不算。土地还是集体的,你又不去剥削别人,倒还把有些干部的剥削行为堵塞了,才真是社会主义道路呢。”
从那以后,陈奂生心里就常常盘算这件事。深更半夜,困不着觉,和老婆嘀嘀咕咕商量。老婆说:“分了田,你在厂里,哪个来种?收不着要赔呢。”奂生说:“这厂里的饭,我看也吃不长。”“为什么?”“吴书记……”“吴书记什么?”“你莫跟别人讲。上次吴书记就说了,这碗饭不是我吃的。”“只要他肯开条子,你就只管定心。”“唉,吴书记说那话,意思就是叫我下次不要开口了。”
老婆听了,也发慌起来说:“这头刚开,倒又斩断了。”接着嘴一噘,嘟囔道:“吴书记也真是,他晓得你忠厚,就不肯再帮帮忙!”
陈奂生叹气道:“现在都反走后门,他是个正派人,倒去开?”
“哼!”老婆痴不痴,呆不果,忽然说了句绝话:“关了后门,前门为啥不拿货色出来卖?”
陈奂生不理她,自顾自说:“再去,我也说不出口。”
“我晓得你是知趣人。”老婆奚落他道,“肚子饿到不得过的时候,你也照样开口借米的。现在脸皮倒嫩了。你跟他单个单说一说,就是求求他,也不碍。”嘿,别看这女人平时不响,枕头边有了钱,人就变得精明了。
“上次我也不曾在喇叭里喊。”
“不喊?一个天下都晓得了。”
“说了他不答应呢?”
“也不算坍台!”
“白跑一趟,空着手回来,就坍台了。”
“坍什么台?买不到也作兴的。”
“人家会说我和吴书记的交情也不过如此。笑我!”
“由他去笑好了。又不是没被人家笑过。”
“路一断,厂里还要我做啥?只好回来了。”
“做啥,你又不曾犯错误。”
“人家不要你,你老着脸皮挨在那里。男子汉大丈夫,做得出吗!”
“厂里人也不都是采购员,你不能做别的事情吗?”
“自说自话。”陈奂生被缠得懊恼起来:“你去做,你能干。”
“我去好了。扫扫地总会的。”
争来争去,哪里有结果。陈奂生只得独自盘算。
就在这当口,陈奂生看见王队长家里常常请客。厂长来过,书记来过,就连厂里几个数得着的头面人物,也都分别在队长桌子上红过面孔。真叫人猜不透是什么原因。请客就该集中一次头,分散了岂不多花钱,这就不像精明人干出来的事。看来分明是有事情同他们个别商量。
想不到过了几天,王生发竟一脸挂笑来拉奂生吃酒。陈奂生吃过亏,料想黄鼠狼拜年,没有好事,推托不去。谁知队长拉住不放,说什么“吃了你的,还要还还礼。”不由他不去,拉到家里就倒酒。一顿吃下来,嘻嘻哈哈也不曾说什么正经话。直到黄昏深了,送他出门时,王队长才正经地说:“奂生,你帮帮我的忙!”
“帮啥忙?”
“我要到厂里来。跟书记、厂长讲过多次了,不答应。今天总算口气里有点松劲,趁热打铁,你也从旁帮我说几句。”
陈奂生诧异道:“你不当队长了?”
“再下去队长还有啥当头!”王队长说。他自己一怔,知道失口了,想了想接下去道。“哪个社员还会听队长的话,生产不好管,将来减产了,倒要剋我。还是进厂安稳。”
这些话,往常陈奂生是听不懂的,这一次心里倒也有些明白。便说:“我说话有什么用,又没得权。”
“嗨,你现在是红人,有用。反正你也别管,有用没用不关你事,只要说了就算帮忙。刚才我也同书记把话说到底了。只要答应我进厂,我马上积极把队里的包产工作搞完。否则我就拖,大不了辞职。就是辞职了,照往常的规矩,大队里也要安排我!”
说罢,王队长做了一个手势,表示务请关照的意思,这才送他出门。
陈奂生心里着实震动了一下:“哎呀,这‘尖钻货’连队长都不要当,一定要钻到厂里来,他是看准了这是块肥肉呢。”
四
春风马蹄,又快又香;吃过了甜蜜的春酒,照例就应该各奔前程了。大队工厂里的另外两名采购员,已经上了征途。陈奂生上班不能去,找吴书记又怕去;包产吧,一则吃着了甜食,舍不得丢脱那好差事;二则左思右想,拿生产队社员的情况,挨家排户,同自己比较,总觉得别人都比自己精明、能干、条件好,会发上去,自己只会落在后头。心中闷闷不乐,不想做事,躺着困大觉。
生产队里倒热闹起来,王队长的劲头忽然很高,成天嚷嚷,找大家讨论包产的事。陈奂生心里明白,一定是书记、厂长已经答应他进厂了。不由得更升起一股烦恼。干部究竟是干部,有办法。要是自己买不到货,不当采购员,想在厂里做别的,恐怕就办不到。这王生发也做得绝,自己反包产,倒又起劲地叫别人包,真是屙了屎不打算擦屁股的人。不过他离开了生产队,又是一桩好事。自己在厂里,要和他共事,只怕还要当心呢。
这些思想,在陈奂生脑子里兜来兜去直转,转不出名堂来。书记、队长倒一趟趟又上门来了。
“奂生呀,闷在家里做啥呀!”
“没得事。”
“没得事,那就收拾收拾出去吧!”
“哪里去?”
“去看看吴书记呀!”
“看他又没得事。”
“怎么没得事?要他批材料呀!”
陈奂生沉默了。半晌才说:“厂里不是还有得做吗。”
厂长连忙开导说:“你莫看现在厂里有材料,工作是要赶在前头的。否则,一脱空,生产停下来,大家要吃西北风。你的收入,也全靠搞到材料呀!快点,趁早动身。”
书记说:“你想,吴书记待你这么好,你就要多跑跑。去了,帮他菜畦上做做,也是好的,莫显得有事有人,无事无人。有了关系,也要靠自己去搞热络。”
劝了几次,陈奂生还是不去,倒反说:“没得事去做啥,我的嘴笨,又不会同人家热络。”
厂长劝道:“没得关系,我晓得吴书记也不欢喜花言巧语的人。他欢喜勤快的人,你帮他种菜,这个主意很好,真是开了一个好头。他欢喜你,你只要常去跑就是了。惯了,就会像自家人一样。”
横说,坚说,陈奂生还是不动身,但也被弄得愁死了。白天书记、厂长来说,晚上老婆还唠叨,日夜不得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