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全集-第99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时,哐啷一声,他惊醒过来了……
欧阳夫人端来一碗冰糖莲羹。他吃了两口,心里略觉舒坦一点:“九弟妹还在哭吗?”
“还在哭,劝都劝不住,她说她一个人在这里害怕。”欧阳夫人拿起竹床上一把大蒲
扇,轻轻地给丈夫扇着,“你们男人哪里晓得,女人生孩子,和男人上战场一个样,肚子一
旦发作,是生是死,难以预料,况且贺妹子死去不久,你叫弟妹怎么不怕?她说大伯不让捉
鬼,她就打发人去叫老九回来壮胆。”
“真是妇道人家!老九为女人生孩子回来,他的脸往哪里放?”想起兄弟在前线打仗卖
命,自己为这点事对弟妹大发脾气,太对兄弟不住了。曾国藩怀着歉意对夫人说,“你再过
去对她说,刚才是大伯不对。大伯这一向心烦,容易发脾气。再说,她违背祖训,偷偷请师
公到家里来作道场也不对。若是真害怕,明天派一顶轿,送她回娘家去生孩子,满月后再回
来,大伯为她母子接风。”
“好,有你这句话就行了。”欧阳夫人感激地望了丈夫一眼,顺手接过空碗,说,“我
这就去告诉九弟妹。”
“哥,那个骗人的张师公走了。”过了一会,国潢进来禀告,“我狠狠地骂了他一顿,
警告他,今后若再进曾府大门,我就打断他的狗腿。张师公说他再不敢来了。”
这些年,曾府四爷经营家政,比以往更神气、派头更大了。这不仅因为老六、老九每攻
下一座城池时,便大量往家里搬运金银财宝,还因为曾家手握重兵;乱世年头,谁个不畏
惧,不巴结?湘勇在外面打仗,湘乡县四十三都的反应,比上报给皇上的奏章还要来得快而
准确。只要看到永丰河、涓水河上行驶着装满货物的船队,便可知湘勇最近打了胜仗。祖祖
辈辈穷怕了的作田人,看着这些财物,眼热得不得了,都要把儿子、丈夫往湘勇里送。自己
找上门的,辗转托人说情的,天天不断,把个曾四爷捧得晕晕乎乎。这一年多来,国潢见哥
哥心情不好,时常生病,心里很着急,四处延医求药,打听偏方,一心巴望哥哥早日恢复健
康,好重上战场,为曾家攫取更多的财富更高的地位。昨天,他又有了新发现。
“哥,蒋市街碧云观里来了个游方道士,有起死回生的绝技,什么疑难怪病,他都可以
治得好。明天我陪哥去见见他如何?”
“一个游方道士能有这样高的医术?”曾国藩怀疑地问,“你听谁说的?”
“雁门师亲口对我说的。”国潢坐到竹床另一头,神秘地说,“雁门师前几天到碧云观
去寻访老友九还道长,见观里有一位面孔丑得出奇的新道长。九还道长介绍说,这是他的道
友,新近从广西游历到此。雁门师见他脸虽难看,却仙风道骨,因而喜欢。丑道长也钦佩雁
门师的学问。两人谈得十分投机。当夜,雁门师留宿碧云观,又谈到深夜。谁知兴奋过头,
雁门师的老气痛病发作了,急得九还道长手足无措。丑道长不慌不忙地拿出一根银针来,在
雁门师的耳根上扎了一针。真是怪事!雁门师马上就不痛了。他于是知丑道人医术精湛,向
道长求断根之方。丑道长开了一个药方。雁门师服了两三剂后,觉得精神大振,手脚轻便,
仿佛年轻了十岁。雁门师昨天到碧云观去道谢,丑道人要他切莫外传,说从不替凡夫俗子看
病。我昨天到蒋市街,恰遇雁门师出观。他悄悄地告诉我这件事,要哥亲到碧云观去拜访这
位道人。”
曾国藩素来尊敬这位给他启蒙的忠厚塾师,既然是雁门师的亲身经历,还有什么可怀疑
的!
蒋市街离荷叶塘有十七里路。第二天,兄弟俩起个大早,乘两顶竹凉轿,趁着上午凉快
的时候,赶到了碧云观前。
建在蒋市街的碧云观已有两百年的历史了。观不大,几间草房,一圈竹篱,向来不大引
人注目。三十年前,曾国藩还未考取秀才。一次,他挑了几十个自家编织的菜篮子赶蒋市街
的集,想换几个纸笔钱。毕竟是读书人,总觉得做买卖是丢脸的事,曾国藩急着要脱手,把
价钱压低,买主都围在他的摊子前面。这下惹怒了另外两个卖菜篮子的汉子。曾国藩和他们
争辩。那两个汉子讲不过他,便来蛮的。正在这时,从碧云观里走出一位道长,喝退了那两
个大汉,把曾国藩带进观里,请他喝茶,并劝他不要出来卖东西,这不是读书人做的事。曾
国藩十分感激。后来,曾国藩进了翰林院,想寄点银子给道长修观,一打听,道长早已仙
逝,便也作罢了。今日来到这里,见碧云观与三十年前并无多大差别,而自己却由昔日的英
俊少年变得衰老不堪了。曾国藩心里感叹不已。
兄弟二人推开虚掩的竹门。院子里静悄悄的,沿篱笆种了一溜葫芦藤,青藤翠叶间,时
而垂几个油绿发亮的小葫芦。
这些小葫芦,两个圆球配合,上小下大,造型天然成趣,给碧云观增添盎盎生气。一个
身材颀长的道人正在给葫芦藤浇水。道人背对着竹门,前面是高耸壁立的黛色山崖。“好一
幅令人羡慕的仙居图!”曾国藩在心里赞叹。
“道长,打扰了!”曾国潢走前一步,客气地叫了一声。
那道人转过身来,和蔼地说:“是找九还道长吗?他昨天出观访友去了。”
曾国藩看那道人,果然丑得出奇:脸上满是发亮的疤痕,一边眉毛稀稀拉拉,另一边则
干脆脱落尽净,代之以粗糙的皱皮,嘴唇略向右边歪斜,下巴上横着一道裂痕,将胡须明显
地划成两半。面孔虽丑,两只眼睛却分外明亮宁静,充满着睿智的光芒。遂忙拱手施礼,笑
道:“我们兄弟不会九还道长,特来拜谒您。”
“找我何事?”丑道人放下手中的水壶,微笑着问。那笑容里满是和善、亲切。就凭这
一脸纯真的笑容,曾国藩断定这是一个内涵深厚、宅心光明的人。
“昨闻雁门先生盛赞道长医道精深,有妙手回春绝技,家兄久患重病,特来拜谒,求道
长法眼看一看。”曾国潢努力做出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几句简简单单的话,害得他字斟句
酌地说了很久。
“哈哈哈!”丑道人爽朗地笑起来,“雁门先生谬奖了,那天不过偶尔碰中而已,哪有
什么医道精深、妙手回春。”
“仙师请了。”曾国藩略微弯了弯腰,说,“雁门师忠厚长者,从不谬许人,是他特为
叫弟子前来恳请仙师,以悲天悯人之心,布春满杏林之德,好叫弟子早脱病患苦海,略舒平
生鄙怀。”
丑道人收起笑容,正色看了曾国藩良久,轻轻地摇摇头,说:“我今日能与二位在此相
会,也算是缘分吧,请随贫道进屋。”
说罢,自己先迈步进门,曾国藩兄弟跟着他进了草房。道房里无甚摆设,几件简朴陈旧
的日用家具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正面粉壁上悬挂一幅古色古香的老君炼丹图。曾国
藩心里叹道:“真个是仙家风味,清净无为!纸醉金迷、勾心斗角的世俗生活,在这里简直
就是污秽不堪的痈疽。”
丑道人让座斟茶完毕,拿出一方薄薄的棉垫来,平放在茶几上,让曾国藩伸出一只手搁
在其上,自己在对面坐下来,微闭双眼,默默切脉,不再说话。许久,道人示意换一只手,
又切起来,仍不说话。曾国藩见道人切脉的手上也布满疤痕。
他心中好生奇怪:望闻问切,乃医家治病必不可少的程序,为何这个道人不望不闻不
问,只顾切脉,而又切得如此之久呢?
他注意观察道人的表情:从容安详,凝神端坐,似已忘却人世,遨游仙乡。曾国藩越看
越觉得道人的脸型神态,尤其是那双眼睛,仿佛在哪里见过。他想了很久想不出。的确,在
他的所有故旧友人中,没有这样一张丑陋难看的脸。
时光已近正午,往日此刻,正是热得难受的时候,但今日坐在道房里的曾国藩,却感到
身边总有一股习习凉风在吹,遍体清爽。四周异常的安静、清馨。窗外,可隐隐约约听见花
丛中蜜蜂振翅飞翔的嗡嗡声;房里,小火炉上的百年瓦罐冒出吱吱的声响,传出沁人心脾的
茶香。历尽战火硝烟的前湘勇统帅,此刻如同置身于太虚仙境、蓬莱瀛洲,心里偷偷地说:
“早知碧云观这样好,真该来此养病才是!”
道人足足切了半个时辰的脉,这才睁开眼睛,望着曾国藩说:“贫道偶过此地,于珂乡
人地两生,亦不知大爷的身分。不过,从大爷双目来看,定非等闲之辈,但可惜两眼失神,
脉亦缓弱无力。实不相瞒,大爷的病其来已久,其状不轻呀!”
曾国藩心里一怔,国潢正要抢着说话,他用眼色制止了,说:“弟子眼光虽有点凶,但
实在只是荷叶塘一个普通的耕读之徒。请问仙师,弟子患的是什么病?”
丑道人微微一笑,收起棉垫,慢慢地说:“大爷得的是怔忡之症,乃长期心中有大郁结
不解,积压日久而成。”
曾国藩点头称是,甚为佩服道人的一针见血。
“大爷。”丑道人轻轻地叫了一声,使得曾国藩不自觉地挺起腰板,端坐聆听,“《灵
枢经》说,五脏已成,神气舍心,魂魄毕具,乃成为人,可见神乃人之君。《素问经》说,
得神者昌,失神者亡。贫道看大爷堂堂一表,肩可担万民之重任,腹能藏安邦之良策,只可
惜精神不振,目光黯淡,朦胧恍惚,语气低微,此乃失神之状也。贫道为大爷惋惜。”
曾国藩见丑道人谈吐高深,眼力非凡,想此人真非比一般,与之交谈,必定有所收益,
遂问:“请问仙师,适才言在下之病,乃郁结不解所致,人为何会有郁结?”
“大爷问得好。”道人莞尔一笑,“凡病之起,多由于郁。郁者,滞而不通之意也。人
禀七情,皆足以致郁,喜则气缓,怒则气上,忧则气凝,悲则气消,恐则气下,惊则气乱,
思则气结,行气紊乱,皆致壅滞,足以郁结。”
曾国藩又问:“在下近来常患不寐症,一旦睡着,又怪梦连翩,请问这是何故?”
“此亦七情所伤之故。”丑道人缓缓答道,“情志伤于心则血气暗耗,神不守舍;伤于
脾则食纳减少,化源不足,营血亏虚,不能上奉滋养于心,心失所养,以致心神不安而成不
寐。各种情志又多耗精血,血不养心,亦多致不寐之症。故《景岳全书》上说:‘凡思虑劳
倦,惊恐忧疑,及别无所累而常多不寐者,总属真阳精血之不足,阴阳不变,而神有不安其
室耳。’大爷睡中梦多,总因思虑过多之故;思虑过多则心血亏耗,而神游于外,是以多
梦。”
这番话,说得曾国藩连连点头,说:“仙师说得甚是深刻。在下之病,的确乃忧思而致
气不活,血不足,心神摇动,精力亏欠。不过,在下年不到五十,尚思做点事情,盼望早日
根治此病,略展胸中一点薄愿。请问仙师,有何药物可治疗?”
丑道人听后,开口笑了起来:“大爷胸襟,贫道亦知。然大爷之病,乃情志不正常而引
起,无情之草木,岂能治有情之疾病?”
“难道就不能治吗?”曾国潢忧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