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全集-第1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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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看望老友。骆秉章深知左宗棠的倔脾气,特为关照,希望他不再计较去年的事,把这次曾
的主动来访,当作捐弃前嫌、和好如初的好机会。
左宗棠对曾国藩的恨意仍未消,他不大情愿见曾国藩。今年三月,他把妻儿从东山接
出,和陶桄夫妇一起,住在戥子桥外的陶公馆里。一大早,左宗棠打发陶恭在门外十字路口
探听曾国藩来访的情况,随时向他报告。他自己则带着前几无从湘阴来的老表吴伟才,一同
巡查后花园的施工。
陶公馆后面有一大片荒芜的土地,过去陶桄没有理会它,左宗棠看着荒在那里可惜,便
自己设计了一个花园,命人按图施工。现在,这个花园就要全面竣工了。
花园的正中是一个大水池。盈盈清水中养着几百尾鱼,青翠的荷叶罩在水面上,益发增
加几分幽静。正当盛夏,粉红色的荷花满池绽开,如同西子湖从杭州移到了长沙。左宗棠看
着欢喜,给它取个名字,叫“武候池”。凿池开挖出来的泥土就堆在旁边,形成一座小小的
山岗,上面栽些青篁幼松。再热的夏日南风,经过松竹的过滤,也增绿三分清凉。左宗棠称
它为“卧龙岗”。卧龙岗下有一栋竹篱编就、茅草为顶的房子。房子里正中矮几上摆一张古
琴,壁上挂着主人最喜爱的“隆中对”古画。这个茅屋被命名为“隐贤庐”。
左宗棠的官职虽只是一个在籍四品卿衔兵部郎中,实则此时已名动九重。早在咸丰五
年,御史宗稷辰向朝廷推荐人才,他的名字便赫然列在首位。自那以后,每逢两湖有人进
京,咸丰帝则询问左宗棠。前不久又在养心殿西暖阁召见郭嵩焘,详细问明左宗棠的情况,
鼓励他努力办事。当得知左常以举人功名自憾,极欲会试时,咸丰帝竟然宽慰道:“何必以
进士为荣,文章报国与建功立业,所得孰多?他有这等才能,务必充分发挥才是。”这些话
传到左宗棠耳中,自然更激发他要做一番轰轰烈烈大事的雄心壮志,也促使他更加自命不
凡。他今年虽已四十七岁,精力却仍旺盛过人。几个月前,张氏妾又给他生了一个儿子。近
半百的人再添男丁,他欢喜无尽。
两老表并肩来到武侯池边的一座石牛雕像旁。这是一头壮实的大水牛,头、腹、尾、四
蹄都雕得极好,尤其那对弯曲的角,在头的两侧画出两个圆圈,既逼真又很具美感。整个石
牛的尺寸,与一头真牛的大小完全一样,再加上用黑色岩石雕出,远远地看起来,还真是一
头刚从池中沐浴上岸的耕田牯牛哩!
“表哥,你的后花园有武侯池、卧龙岗、隐贤庐,这我晓得,你是当今的诸葛亮,缺不
了这些名目。但为何要雕一个石头牯牛放这里?从小起,牛还见得少吗?一个石头牛有么子
好看的!”老表吴伟才指着石牛问。
左宗棠的这个表亲是他的三姑母的次子。说来也真是凑巧,两个人竟是同年同月同日同
时所生。吴伟才家住湘江东边,左宗棠家住湘江西边,生日那天,两家报喜的人居然在江边
相遇。过几年长大了,都争当表哥,谁也不愿做表弟。左宗棠对吴伟才说:“我们也不要争
了,谁的书读得好,谁就当哥哥。”结果每次考试,左宗棠总是第一,吴伟才终于服了输,
称左为兄。吴伟才读书不成,加之后来家道中落,于是改行做了屠户。
表兄弟俩有次一同请人算八字。左宗棠报了壬申年辛亥月丙午日庚寅时之后,瞎子用手
掐了半天,突然大声说:“恭喜恭喜,这是一个大富大贵的八字。”左宗棠大喜。
吴伟才也高兴,忙对瞎子说:“我的八字也是壬申辛亥丙午庚寅,你也给我算算。”
瞎子也掐了半天,再摸摸他的头,又摸摸手,叹口气说:“八字虽好,可惜生的地方没
选好。请问你是生在河东,还是河西?”
“河东。”吴伟才答。
“这就对了。”瞎子翻了翻两只白眼珠,说,“生在河西者,杀人万万,出将入相;生
于河东者,杀牲万万,屠猪宰羊。”
三十年后,果然左宗棠拜相封侯,吴伟才也当了一世的屠户。左宗棠特为赏那瞎子五百
两银子。不料瞎子命不好,生病无钱治,早死了,也没有妻儿。左宗棠便给他砌了一座好坟
墓,墓前立了一块高高的石碑。吴伟才气不过,夜里偷偷把碑给砸了。
这是个传闻故事,想必不是真的。世上真有这等料事如神的瞎子,他早就为自己寻找一
个发财致富的机会了,何致于贫病交加,无家无室!
当时左宗棠听了表弟的提问后,正色道:“这你就不懂了,我原本是牵牛星下凡。”
“牵牛星下凡?你是如何晓得的?”屠户很惊讶。
“我三十岁生日那年,太白金星亲自托梦给我,说我前生乃是牵牛星,今生注定要为世
人吃苦负重。”
吴伟才看他神色庄重,并无半点说笑话的味道,感叹起来:“怪不得我和你八字相同,
命却相差这样远,原来你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我哪能跟你比!”
左宗棠抚摸着石牛的弯角,没有说话,那样子显然是赞同老表的这番感慨。
“老爷,曾侍郎已到了营盘街。”陶恭急急忙忙地跑进后花园禀告。
“是坐轿,还是骑马?”左宗棠停止抚摸石牛,双目闪亮地望着陶府家人。
“曾侍郎是坐轿来的,坐的绿呢大轿。”
“你去传我的话,关闭大门小门,今日任何客都不见,叫他曾侍郎打轿回府!”左宗棠
斩钉截铁地下命令。
“是!”陶恭虽然遵令,两脚却并未移动。他深为不解:曾侍郎专程来访,为何要关门
不见?
“站着干什么?快去!”左宗棠挥手,“关门是门房的事,你依旧到外面去观察,有什
么动静,再来禀报。”
陶恭出去了。吴伟才说:“表哥你这样做,曾侍郎会要见怪的。”
“让他见怪去好了。”左宗棠又细细地审看起石牛来,对老表说,“你看它的下巴是不
是还要肥一点才好?”左宗棠边说边摸着自己胖胖的下巴,仿佛那头牛就是以他为原型雕的
一样。
“老爷,曾侍郎在司马里口子上下了轿,徒步向这里走来。”一会儿,陶恭又进来禀报。
“什么!他下了轿?”左宗棠大出意外。略停片刻,又问,“他穿的什么衣?官服,还
是便衣?随从有多少人?”
“他没有穿官服,穿的是一件灰灰的长褂子,也没有随从,一个人。”陶恭在陶府当了
二十年的差,办事能干,观察事物也仔细。
“没有看错?”左宗棠拉长声调问。
“没有看错。”陶恭回答得干脆。
左宗棠沉吟一会,断然说:“打开右边的侧门迎接!”
“季高,四年多不见,你比先前还显得年轻了!”曾国藩刚从右侧门槛进来,一眼看见
左宗棠,便抢先打招呼。那笑容的真切,声调的亲热,仿佛在他们的友谊中从来就没有过裂
痕似的,一如以往的亲密无间。
“涤生,是你来了!”对于曾国藩的如此态度,左宗棠颇感意外,连声说,“书房坐,
书房坐。”一边高喊献茶,一边忙将自己手中的旧蒲扇递过去。
“这么热的天气,你还放驾,难为了!”左宗棠望着曾国藩说。心里想:四年多不见,
他的确是衰老多了。这样想过后,觉得自己去年对他的肆意攻讦有点过分了。
“昨天下午见过骆中丞后,我就要来看你。骆中丞说你这两天偶有不适,劝我晚上莫打
扰了。”曾国藩轻轻摇着大蒲扇,关切地问,“今天好些了吗?”
“好多了,明天就去衙门办事。”
这时,陶恭端来一大盆切好的西瓜。左宗棠招呼曾国藩吃西瓜。曾国藩没有客套,拿起
一块瓜,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看着曾国藩全无芥蒂的神态,左宗棠心里隐隐升起一股歉疚,说:“伯父安葬妥贴了
吗?这一年多来,琐琐碎碎的事情很多,也没有给他老人家去磕个头,真是很对不住。”
“哪里,哪里!”曾国藩拿起毛巾擦擦嘴巴,说,“我这次能够得以为父亲办理身后之
事,尽一个做儿子的孝顺,全是靠的你赐予呀!”
“这话从何说起?”左宗棠一时不解。
“季高,那一年在水陆洲,不是你一番开导,我早就作一个不忠不孝的罪人死了,哪还
有为父亲送葬的时候!”
曾国藩的态度极为诚恳真挚。左宗棠见他此时此地,绝口不提自己去年对他的攻讦,反
而以感激的心情回忆那夜船舱里的责骂,不禁大为感动起来。他是个直性情的人,觉得应该
表示一点自己的歉意。“涤生,你去年从江西回来,我当时认为有些不妥,说了几句你不爱
听的话,你不会介意吧!”
“季高,看你说到哪里去了!我们二十多年的交往,情同骨肉,那几句话还能记在心
里?况且,你说的都有道理。”曾国藩真诚地说,“就如当年一样,你话虽说得重了点,但
纯是一片好心。这几年,你在很艰难的条件下,为湘勇筹拨了二百九十万两饷银。你为江西
战场作出的贡献比我大得多。你的几点军事建议,我后悔没有早采纳,不然九江、湖口早就
拿下了。”
“正是这话!”左宗棠素来不会谦虚客套,直来直去,心里怎么想的,嘴里便怎么说,
“实话对你讲,润芝、雪琴他们之所以连克长江沿线城镇,就是用我的主动出击的主意。涤
生,稳扎稳打,是你的长处,不能出奇制胜则是你的短处。要想百战百胜,必须两者相结
合。这次复出带兵,我希望你能更多地注意审时度势,出奇制胜。”
“你说得很对,我的失败,就在于太平实,缺乏奇策。在这方面,你今后还要多给我指
点指点。”这句话,一半是为了讨得左宗棠的欢心,一半也是曾国藩的心里话。这段时期
来,他检讨自己的过失,十分清楚地看到了这个问题。
“的确,你的打仗和你的为人一样。”左宗棠笑着说,“为人要稳重实在,不过兵者阴
事,越诡计多端越好。”
“不错,不错!”曾国藩也爽朗地笑起来。
过一会,他以极其恳切的语调说:“说句实在话,我并不够格统领湘勇,你才具备着真
正的统帅之才。”
这句话,说到左宗棠的心坎里去了。不过,再直爽的他,也不能说出“彼可取而代之”
的话,遂微微一笑道:“湘勇的统帅是你,这是皇上钦命的,谁还能不承认?看今后战事的
发展如何,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也可以自领一军,作你的辅翼。”
“若这样,那就太好了!”曾国藩兴奋地站起来,走到左宗棠身边,郑重地说,“季
高,我想求你一事。”
“何事?”左宗棠见他一副严肃的模样,心里想:八成是求我给他筹一笔大饷。
“我在荷叶塘守制时,取《道德经》之义,凑了一副联语,想用篆体写出来,挂在居室
中,可惜我的篆字太差。你是三湘篆字高手,求你给我书写如何?”
说左宗棠是篆字高手,这分明是出格的恭维。湖南的书法家多得很,篆字写得好的也大
有人在,左宗棠自知他的字,包括篆体在内,充其量在长沙城里也只算得上二流。不过,左
宗棠一向喜出格恭颂。他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