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夜雪-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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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大块冰,冷得她透不过气来。随后赶到的是宁嬷嬷,递过手炉,满脸的担忧:“你的身体熬不住了,得先歇歇。我马上去叫药房给你煎药。”
“嗯,”薛紫夜忍住了咳嗽,闷闷道,“用我平日吃的那副就行了。”十四岁时她落入冰河漂流了一夜,从此落下寒闭症。寒入少阴经,脉象多沉或沉紧,舌多淡润,时见畏寒,当年师父廖青染曾开了一方,令她每日调养。然而十年多来劳心劳力,这病竟是渐渐加重,沉疴入骨,这药方也不像一开始那么管用了。“怕是不够,”宁嬷嬷看着她的气色,皱眉,“这一次非同小可。”
“那……加白虎心五钱吧。”她沉吟着,不停咳嗽。“虎心乃大热之物,谷主久虚之人,怎受得起?”宁嬷嬷却直截了当的反驳,想了想,“不如去掉方中桂枝一味,改加川芎一两,蔓京子六分,如何?”
薛紫夜沉吟片刻,点头:“也罢。再增炙麻绒两钱,即可。”
“是。”宁嬷嬷颔首听命,转身而去。
霜红在一旁只听得心惊。她跟随谷主多年,亲受指点,自以为得了真传,却未想过谷中一个扫地的嬷嬷医术之高明,都还在自己之上!“咳咳,咳咳……”看着宁嬷嬷离开,薛紫夜回头望着霍展白,扯着嘴角做出一个笑来,“放心,你还欠着我六十万,我……咳咳,怎么肯闭眼?”
然而话未说完,一阵剧咳,血从她指缝里直渗了出来!“谷主!谷主!快别说话!”霜红大惊失色,扑上去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霍七公子,霍七公子,快来帮我把谷主送回夏之园去!那里的温泉对她最有用!”
温热的泉水,一寸一寸浸没冰冷的肌肤。薛紫夜躺在雪谷热泉里,苍白的脸上渐渐开始有了血色,胸腔间令人窒息的冰冷也开始化开。温泉边上草木萋萋,葳蕤而茂密,桫椤树覆盖了湖边的草地,向着水面垂下修长的枝条,无数蝴蝶在飞舞追逐,栖息在树枝上,一串串的叠着垂到了水面。
那是南疆密林里才有的景象,却在这雪谷深处出现。薛紫夜醒来的时候,一只银白色的夜光蝶正飞过眼前,宛如一片飘远的雪。
“啊……”从胸腔中长长吐出一口气,她疲乏地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泡在温热的水里,周围有瑞脑的香气。动了动手足,开始回想自己怎么会忽然间又到了夏之园的温泉里。“哟,醒了呀?”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张大大的笑脸,凑近,“快吃药吧!”
“呀!”她失声惊叫起来,下意识的躲入水里,反手便是一个巴掌扇过去,“滚开!”霍展白猝不及防被打了一个正着,手里的药盏当啷一声落地,烫得他大叫。“阿红!绿儿!”薛紫夜将自己浸在温泉里,“都死到哪里去了?放病人乱跑?”
“谷主你终于醒了?”只有小晶从泉畔的亭子里走出,欢喜得几乎要哭出来,“你、你这次晕倒在藏书阁,大家都被吓死了啊。现在她们都跑去了药圃和药房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病人?”渐渐回想起藏书阁里的事情,薛紫夜脸色缓和下去:“大惊小怪。”
“我昏过去多久了?”她仰头问,示意小晶将放在泉边白石上的长衣拿过来。“一天多了。”霍展白蹙眉,雪鹞咕了一声飞过来,叼着紫色织锦云纹袍子扔到水边,“所有人都被你吓坏了。”
“呵……”她低头笑了笑,“哪儿有那么容易死。”“你以为自己是金刚不坏之身?”霍展白却怒了,这个女人实在太不知好歹,“宁嬷嬷说,这一次如果不是我及时用惊神指强行为你推血过宫,可能不等施救你就气绝了!现在还在这里说大话!”
“……”薛紫夜低下头去,她知道宁嬷嬷的医术并不比自己逊色多少。“好啦,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说你好歹救了我一次,所以,那个六十万的债呢,可以少还一些——是不是?”她调侃地笑笑,想扯开话题。“我的意思不是要债,是你这个死女人得以后给我——”霍展白微怒。
“好啦,给我滚出去!”不等他再说,薛紫夜却一指园门,叱道,“我要穿衣服了!”他无法,悻悻往外走去,走到门口顿住了脚:“我说,你以后还是——”
“还看!”一个香炉呼啸着飞过来,在他脚下迸裂,吓得他一跳三尺,“给我滚回冬之馆养伤!我晚上会过来查岗!”霍展白悻悻苦笑——看这样子,怎么也不像会红颜薄命的啊。等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她在水中又沉思了片刻,才缓缓站起。哗啦一声水响,小晶连忙站在她背后,替她抖开紫袍裹住身体。她拿了一块布巾,开始拧干湿漉漉的长发。
树枝上垂落水面的蝴蝶被她惊动,扑簌簌的飞起,水面上似乎骤然炸开了五色的烟火。薛紫夜望着夏之园里旺盛喧嚣的生命,忽然默不作声地叹了口气——怎么办?
那样殚精竭虑的查阅,也只能找到一个药方,可以将沫儿的病暂时再拖上三个月——可三个月后,又怎么和霍展白交代?何况……对于明介的金针封脑,还是一点儿办法也找不到……她心力交瘁地抬起头,望着水面上无数翻飞的蝴蝶,忽然间羡慕起这些只有一年生命,却无忧无虑的美丽生灵来——如果能乘着蝴蝶远去,该有多好呢?
北方的天空,隐隐透出一种苍白的蓝色。漠河被称为极北之地,而漠河的北方,又是什么?在摩迦村里的时候,她曾听雪怀他提起过族里一个古老的传说。传说中,穿过那条冰封的河流,再穿过横亘千里的积雪荒原,便能到达一个浩瀚无边的冰的海洋——
那里,才是真正的极北之地。冰海上的天空,充满了七彩的光。赤橙黄绿青蓝紫,一道一道的浮动变幻于冰之大海上,宛如梦幻。雪怀……那年我们在冰河上望着北极星,许下一个愿望,要一起穿越雪原,去极北之地看那梦幻一样的光芒。如今,你是已经在那北极光之下等待着我么?可惜,这些蝴蝶却飞不过那一片冰的海洋。
喝过宁嬷嬷熬的药后,到了晚间,薛紫夜感觉气脉旺盛了许多,胸腔间呼吸顺畅,手足也不再发寒。于是又恢复了坐不住的习性,开始带着绿儿在谷里到处走。先去冬之馆看了霍展白和他的鸟,发现对方果然很听话地呆着养伤,找不到理由修理他,便只是诊了诊脉,开了一副宁神养气的方子,吩咐绿儿留下来照顾。
调戏了一会雪鹞,她站起身来准备走,忽然又在门边停住了:“沫儿的药已经开始配了,七天后可炼成——你还来得及在期限内赶回去。”她站在门旁头也不回地说话,霍展白看不到她的表情。等到他从欣喜中回过神来时,那一袭紫衣已经消失在飘雪的夜色里。怎么会感到有些落寞呢?她一个人提着琉璃灯,穿过香气馥郁的药圃,有些茫然的想。八年了,那样枯燥而冷寂的生活里,这个人好像是唯一的亮色吧?
八年来,他一年一度的造访,渐渐成了一年里唯一让她有点儿期待的日子——虽然见面之后,大半还是相互斗气斗嘴和斗酒。在每次他离开后,她都会吩咐侍女们在雪里埋下新的酒,等待来年的相聚。
但是,这一次,她无法再欺骗下去。她甚至无法想象,这一次如果救不了沫儿,霍展白会不会冲回来杀了她。唉……她抬起头,望了一眼飘雪的夜空,忽然觉得人生在世是如此的沉重和无奈,仿佛漫天都是逃不开的罗网,将所有人的命运笼罩。
路过秋之苑的时候,忽然想起了那个被她封了任督二脉的病人,不由微微一震。因为身体的问题,已经是两天没去看明介了。她忍不住离开了主径,转向秋之苑。然而,刚刚转过身,她忽然间就呆住了。
是做梦么?大雪里,结冰的湖面上静默地伫立着一个人。披着长衣,侧着身低头望着湖水。远远望去,那样熟悉的轮廓,就仿佛是冰下那个沉睡多年的人忽然间真的醒来了,在下着雪的夜里,悄悄地回到了人世。
“雪怀?”她低低叫了一声,生怕惊破了这个梦境,蹑手蹑脚地靠近湖面。没有月亮的夜里,雪在无休止的飘落,模糊了那朝思暮想的容颜。
“雪怀!”她再也按捺不住,狂喜地奔向那飘着雪的湖面,“等等我!”
“小夜……”站在冰上的人回过身来,看到了狂奔而来的提灯女子,忽然叹息了一声,对着她缓缓伸出了手,发出了一声低唤,“是你来了么?”
她狂奔着扑入他的怀抱。那样坚实而温暖,梦一样的不真实。何时,他已经长得那样高?居然一只手便能将她环抱。“真的是你啊……”那个人喃喃自语,用力将她抱紧,仿佛一松手她就会如雪一样融化,“这是做梦么?怎么、怎么一转眼……就是十几年?”然而,那样隐约熟悉的语声,却让她瞬间怔住。不是——不是!这、这个声音是……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醒来时候,所有人都死了……雪怀,族长,鹄……全都死了……”那个声音在她头顶发出低沉的叹息,仿佛呼啸而过的风,“只有你还在……只有你还在。小夜姐姐,我就像做了一场梦。”
“明介!”她终于抬起头,看到了那个人的脸,失声惊呼。冰雪的光映照着他的脸,苍白而清俊,眉目挺秀,轮廓和雪怀极为相似——那是摩迦一族的典型外貌。只是,他的眼睛是忧郁的淡蓝,一眼望去如看不到底的湖水。“明介?”她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你、你难道已经……”
“是的,都想起来了……”他抬起头,深深吸了口气,望着落满了雪的夜,“小夜姐姐,我都想起来了……我已经将金针逼了出来。”
“太好了。”她望着他手指间拈着的一根金针,喜不自禁:“太好了……明介!”她伸出手去探着他顶心的百会穴,发现那里果然已经不再有金针,“太好了!”
“雪怀,是在带你逃走的时候死了么?”他俯下身,看着冰下封冻着的少年——那个少年还保持着十五六岁时的模样,眉目和他依稀相似,瞳喃喃道,“那一夜,那些人杀了进来。我只看到你们两个牵着手逃了出去,在冰河上跑……我叫着你们,你们却忽然掉下去了……”他隔着厚厚的冰,凝视着儿时最好的伙伴,眼睛里转成了悲哀的青色。“小夜姐姐……那时候我就再也记不起你了……”他有些茫然地喃喃,眸子隐隐透出危险的紫色,“我好像做了好长的一个梦……杀了无数的人。”
“明介。”往日忽然间又回到了面前,薛紫夜无法表达此刻心里的激动,只是握紧了对方的手,忽然发现他的手臂上到处都是伤痕,不知是受了多少的苦。“是谁?”她咬着牙,一字字地问,一贯平和的眼睛里刹那充满了愤怒的光,“是谁杀了他们?是谁灭了村子?是谁,把你变成了这个样子!”瞳在风里侧过头,望了冰下的那张脸片刻,眼里有无数种色彩一闪而过。
“是黑水边上的马贼……”他冷冷道,“那群该杀的强盗。”
风从谷外来,雪从夜里落。湖面上一半被冰封雪冻,另一半却热气升腾,宛如千百匹白色的纱幕冉冉升起。而他们就站在冰上默然相对,也不知过去了多长的时间。“当年那些强盗,为了夺取村里保存的一颗龙血珠,而派人血洗了村寨。”瞳一直望着冰下那张脸,“烧了房子,杀了大人……我和其余孩子被他们虏走,辗转被卖到了大光明宫,然后被封了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