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集-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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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贱胎!”陆紫翁仰起了脸冷笑。
“紫翁,他还想立什么社呢!”
“叫做‘国魂武术社’罢,”姚瑞和陪笑说。“壮丁训练班里倒有一小半人加进了他这社。”
“好!哼哼,纠众集社是犯法的。”陆紫翁冷笑的鼻音有点不大自然。“大概全是些下流粗胚罢?”
“倒也不全是。内中有——”姚瑞和迟疑了一下,“有这次壮丁训练抽签抽到的好几个小老板,还有甲长们,——很有几个场面上的小爷们呢!”
“紫翁,孙洪昌的小老板老二,还有,——瑞和,还有谁?”
“北街上开亦我轩照相馆的陈维新陈甲长。”
“紫翁,孙老二和陈维新也是发起人。”
“哎哎,这班少爷们血气方刚,真真是不成话!”陆紫翁的声音有点发哑了。“可是,陈维新么?他好像是党员罢?”“是的。前任区党部的执委。”姚瑞和连忙陪笑说。“不知道张不忍怎么搞的,连保卫团的大队长也做了赞助人呢!”“哦,不过大队长原是直爽人。”陆紫翁说着就站起来,反背着手踱了几步,打起精神笑了一笑又说道:“笑话!不知哪里跳出来的小伙子,不三不四,居然大家叫他‘六房里的老八’了,两个月没到,居然结交了朋友,打算硬出头了;然而,可惜,他那位尊夫人的一双手摆明白不是好出身;你们想,要真是张六房的嫡脉,哪里会讨媳妇不看个门当户对的?”
陆紫翁一面说,一面就踱出了屏风背后那个好地方。
周老九和姚瑞和跟了出来。周老九低着头在一对栋柱中间慢慢地踱,姚瑞和站在翻轩下长窗边,时时偷眼瞟着那一对通到内室去的排门。
陆紫翁对一个土头土脑的男当差说道:“进去问问,二老爷起身了没有?”回过脸,朝姚瑞和看了几眼,“你回去罢,不许多嘴。”
周老九踱到陆紫翁跟前,悄悄地说:“刚才瑞和报告的消息,紫翁觉得怎样?”
“暂时之间,投鼠忌器而已。”
“瑞和还说,今天早上他亲眼看见胡四到张八家里去。过了一个钟头,这才出来。”
“嗯,胡四,没有什么道理;不过,赵缉庵在内呢——噢,老九,不是张八租了程子卿的厢房么?你应该叮嘱子卿留心进进出出的人儿。”
“嗯嗯,这子卿就是太老实。”
周老九回答时颇露窘态。陆紫翁沉吟一会儿,微微笑着,正想开口,忽然那边通内室的排门边来了女人的声音了:“喔,是陆老爷和周先生么?老爷起来了,请两位进去罢。”
女人是一张小圆脸,淡绿色阴丹士林布的短袄仅及乳下,黑软缎的裤子长到脚背,一条油松大辫子。
七
陆紫翁和周老九报告的时候,二老板的一根粗指头老是挖着鼻孔,一声不出。他忽然打一个呵欠,身子一斜(他本来躺在烟榻上),嘴里不知咕噜了一句什么,伸手在大腿上拍两下,那个油松大辫子的女人就挨着他坐下,给他捶着腿。
二老板虽然不作声,他那一对猫头鹰的眼睛老是乌溜溜地在那里转;机警而又颇露凶相的眼光时时从陆紫翁脸上扫到周老九脸上,然后又扫回去。
陆紫翁的话多,周老九不过偶然从旁插一两句。可是二老板的眼光反而多和周老九“亲热”。
忽然二老板将身边那个大辫子的女人一推,精神百倍似的坐了起来,陆紫翁一句话刚说了一半,赶快缩住,二老板笑了笑道:
“想不到‘张六房’坟上风水转了,小辈里出人才。我倒很想和这位‘八少爷’结识结识。”
陆紫翁和周老九都愕然了,可是陆紫翁到底是“书卷中人”,悟性又好又快,立刻悄悄地笑着说:“二老板要结识他,他就是不敢高攀也没处去躲呢,二老板,怎样也叫赵缉庵他们也一请就到,叨扰你二老板一番美意?”
“哈哈,那就要看机会了,少不得借花献佛,多发几张请帖。”
“那么,二老板,马上就看个日子罢?趁这几天空档,愈快愈好。”周老九终于也猜哑谜似的猜透个八九了。
于是半晌的沉默。二老板挺起了眼睛,似乎在那里“看日子”。陆紫翁和周老九都沉住了气,陆紫翁眼角有一条筋不住地簌簌地跳,周老九却胀红了脸。
终于二老板将眼光一沉,自言自语地说:“等新县长上了台再说罢。”
陆紫翁和周老九像约好似的很快地偷偷地交射了一眼。陆紫翁鼓起勇气,正想进言,二老板早又笑了一笑道:“昨晚上那位客人,人倒和气,就是胃口大一点。在这里盘桓了大半夜,总算无话不谈,然而离题目总还有点点远。嗯,——瞧过去,”二老板顿了一顿,举起手来,正待伸出两个手指,忽然他背后那位大辫子女人打了个喷嚏,二老板转过脸去,眼光威严地一瞥,手就放下了,接着说:“我还要考虑考虑。”
“听说新县长是军人出身罢?”陆紫翁问。
“不错。还是现役军官。”
“二老板,可是那一批货,还轧在那边,运不进来;这里张八他们又闹得满城风雨……”
“哦,哈哈,”二老板一阵笑便打断了周老九的话。“哈哈,倒忘记了这位‘八少爷’跟别的少爷们了。”突然脸一板,“紫翁,我的一句话,你们不准和他们年青人一般见识。他们说话不知轻重,行动出轨,自有政府来纠正。我只当他们是一群疯子。倒是还有几位上了年纪的,譬如赵缉翁他们,应当解释解释。”
“是!”陆紫翁赶快回答。“那么,胡四他们呢?”
“你瞧着办罢。”二老板眉头一皱,似乎有点不耐烦,但随即微微笑着,眼光朝周老九一逼,说:“那批货么?过几天,你尽管堂而皇之运进来。”
“啊!”周老九快活得忘形了,“哦,到底——昨晚上,二老板昨晚上到底将那位客人对付得服服贴贴了么?”
二老板不置可否,只将烟盘里一张纸递给了周老九,同时却冷冷地说:“这点小事,何必同人家谈起呢,犯不着羊肉没吃,倒先惹一身骚呵!”
周老九和陆紫翁一旁应着“是”,一边便看那张纸。原来是一张油印的《查缉私货暂行办法》。两个人都觉得意外,迟疑地朝二老板看了一眼。二老板哈哈笑着,招了招手。周老九和陆紫翁赶快捧着那张纸走近一点。二老板指着纸上后面的一段说:“单看这一款就够了。”
这是鼓励人民协助缉私的办法,略谓:凡报告私货因而缉获者,将货物充公拍卖,以所得货价之半数奖赏报告人。
周老九看明白了时,手心里就透出一片冷汗,他正要说张不忍他们的壁报上正也抄着这一款鼓动人家去“捣乱”呢,可是二老板已经先开口了:
“明白了罢?等他们拍卖的时候,你去买了来,不是正大光明的事么?”
“是,是!”周老九两眼睁得铜铃大,心里糊涂死了,却又不敢驳回。
“哈哈,”陆紫翁却第一次放肆地笑了,“人家说心有七窍,我看二老板的,恐怕九窍也还不止罢?”
二老板笑了笑。这笑,与其说是被恭维了而高兴,还不如说是奖许陆紫翁的机警。
“我来猜一猜罢,”陆紫翁微笑说:“既然是周老九去买,一定要二老板去报告了。”
哈哈哈,二老板一阵大笑歪在烟榻上了。
周老九似乎也明白了,但一时之间还不大盘算得转。二老板把手一挥,叫了一个字:“烟。”油松大辫子的女人便立即忙起来。
“紫绶,公款的事,你就先去找赵缉翁解释解释。”二老板闭了眼睛说。“他要是说得明白,很好;不然的话,随他的便罢。反正新县长不久就要到任,他未必就听了赵缉庵一面之词。”
“二老板放心。这一点事,只要二老板定了方针,我量力还不至于弄僵。”陆紫翁回答了,便和周老九转身退出。
但是陆紫翁和周老九刚跨出房门,忽又听得一声:“紫绶!”
陆紫翁赶快站住,应一声“是”。
过一会儿,二老板这才慢声说:“张八这小子,也许中用,我倒真想提他一把呢。”
“这是他的造化。且看他受不受抬举罢。”
陆紫翁一面回答,一面却和周老九做眼色。
八
许多“手”,明的暗的,在活动,在忙碌。
新县长到任了五六天了。x县里大多数人并没觉出新县长有什么“异样”,除了已经知道他是刚刚卸任的团长。
x县里极少数的人们却从各自不同的立场和印象(虽然只有五六天工夫,新县长给他们的印象却已不甚简单了),都有这么一个感想:“以为是军人出身,性情爽快,谁知道更其不可捉摸!”
这一种感想流露于面部或唇舌,在二老板是躺在烟榻上皱紧眉头不作声,在赵缉庵是悄悄地对胡三先生说:“四五天了还没动静,秉公办理云乎哉?”而在张不忍和他的新朋友们,则是筹备更逼进一步的文章和商定“请愿”的代表。
同时,茶馆酒后乃至大街上店铺的柜台前,流动着种种的消息和意见:
“赵缉庵他们的公文呈进去后,新县长三天三夜亲自吊账簿,打算盘,还没算出来。”
“算出来了!二老板亏空近万。”
“笑话!县长哪有工夫自己查账,呈子还搁在签押房里呢!
县长忙的是检阅保安队,保卫团;他本来是团长呀!”
“团长改县长,就是准备跟小鬼开战!壮丁训练队都要上前线!”
“这是瞎说了。壮丁上操快将两礼拜了,立正稍息还没操好,怎么能上前线!”
“可是六房里的老八做代表,请将训练赶快;发枪,打靶,野操。听说县长昨天请教练官商量这件事,教练官答应得稍为迟了一点,县长就发脾气道:‘你不会教,我来教!’嘿!嘿!
县长本来是干团长的!”
“不对,不对!六房里的老八的代表还没派定,今天他对我说。”
“然而昨天县长的确请教练官去商量了半天,我亲眼看见他进去,好半天,才见他出来。”
“哦!你亲耳听得他们商量什么事罢?”
“难道你倒亲耳听得?”
“不客气,我倒晓得。县长请教练官去,商量捉汉奸!”
“什么!县里有汉奸?”
“怎么没有?多得很呢!早已三三两两偷进来了。一律化装。有的扮做走方郎中,有的是打拳头卖膏药,有的是变戏法的,有的是装做和尚,顶多的是扮叫花子。县长忙了三天三夜,就为了调查汉奸!”
“听说上头派他来,团长改县长,就是专门来办这件事。”
“你们还不晓得么:捉完了汉奸,就开战!”
“哦哦,怪不得——”
“喂喂,告诉你,你可不能说出去呢,还有女汉奸。”
“谁谁?可是变把戏班里那个女的?”
“倒不一定变把戏。女汉奸不扮下流人,倒是穿得极漂亮,冒充少奶奶小姐班。可是,看她的手就明白。”
“手上有暗号么?刺得有什么花罢?”
“不是。手是做工人的手。县长为了想方法捉女汉奸。三夜没睡觉;后来决定派了县长太太亲自出马呢!”
“呵呵!真上劲!”
“对了,那你总该明白县长忙得很呢,哪有闲工夫算什么账?二老板也是中国人,中国人和中国人算什么账,对付汉奸要紧!”
“哦——”
“咄,混蛋,亏空公款就是汉奸!你就是汉奸!”
“你不赞成捉汉奸就是汉奸!”
“混蛋!”
“汉奸!”
x县里的空气就这么又紧张又混乱。“不可捉摸”也挂在大多数老百姓的面前。这样又过了两三天,终于这塞满了空间的“不可捉摸”突然“明朗化”起来。
九
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