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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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在上帝面前有什么用处呢?所以人们应该摆脱那些互相争夺,打得头破血流的生活,摆
脱一切金银财宝,这一切都污秽不洁。灵魂的教主不在地上的原野,是在天国的山谷间。我
说,摆脱一切,斩断一切罣碍,打破世俗的网,这种网是反基督派织成的……我走的是正直
的大路,我灵魂不动摇,不接受那黑暗的世界……”“但是面包、水和衣服,你用不用呢?
这也是世俗的东西呀。”老头儿讥刺地说。
但是这些话也没有触动亚历山大,他更加热心地说着,虽然他的嗓子很低,但却象吹喇
叭一般:“汉子,你最宝贵的是什么?只有上帝是唯一可宝贵的。
站在上帝面前,从你的心头斩断地上的罣碍,放弃一切,上帝会看见你:你是一个人,
上帝也是一个。于是你就可以走到上帝身边,这是走近他的唯一的路。这样灵魂才能得救。
弃去父母,弃去一切,要是你的眼睛诱惑你,你就把你的眼睛挖掉,为了上帝,物欲死而灵
魂活。这样,你的灵魂,便燃烧于永世万年……”“那就把你喂臭狗去吧,”彼得·瓦西里
耶夫说着站起来。
“我当你从去年起变乖了一点,不料变得更蠢了……”老头儿摇摆着身子,从铺子里走
到廊下去。这行动使亚历山大感到了不安,他诧异而慌张地问:“你要走吗?……呃……为
什么?”
但是和气的鲁基安投着安慰的眼色说: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于是亚历山大就朝着他说:
“说到你,也是个世俗的忙人。你也说一些无用的话,这有什么意思呢?什么三呼阿利
路亚,二呼阿利路亚……”鲁基安对他笑笑,也走到廊底下去了。现在,他就对着掌柜很自
信地说:“他们敌不过我的精神,完全敌不过。象火上的烟一样,消失了……”掌柜抬眼向
他一望,冷淡地说:“我对这类事不过问。”
这人似乎不好意思起来,拉拉帽子喃喃地说:“怎能不过问?这是不能不过问的
事……”他低头沉默地坐了一下,就被两个老头儿叫去,三人一起,也不告别就走了。
这人好象黑夜的篝火,在我眼前突然闪耀,明亮地燃烧了一下,又熄灭了,使我觉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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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厌世论里,有一种什么真理。
晚上,我找个时间把他的话对作坊里的画工头说了。他是一个沉静和蔼的人,名字叫伊
凡·拉里昂诺维奇。他听完我的讲述,对我解释:“这好象是一个逃避派。这是一种教派,
他们一切都不承认。”
“那么他们怎样过日子呢?”
“逃避着过日子,永远在四方流浪,所以把他们叫做逃避派。照他们说,我们同土地以
及与它有关的一切都没有因缘。
因此警察把他们看做危险人物,要捉……”我虽然过着痛苦的生活,但我不明白:怎样
可以逃避一切呀?在当时围绕着我的生活之中,我觉得很多有趣味有价值的东西,因此亚历
山大·瓦西里耶夫的影子,不久就在我的记忆中淡下去了。
但是在痛苦的时候,他的影子常常出现在我的眼前:他在野外灰黯的路上走着,向森林
走去,白色的不做工的手抽搐地提着拐棍,而且喃喃:“我走正直的大路,我不顾一切。罣
碍——这种东西,把它斩断吧……”同他并排走着的是外祖母在梦中所见的父亲:他手里拿
着核桃木的棍子,他后面跟着一条花狗,舌头颤动着……
十三
圣像作坊在一所半石造的大房子里,占两间屋子;一间有三扇窗向院子,两扇向园林;
另一间一扇窗对园林,一扇对街。窗子都很小,四方形,装有玻璃。玻璃已经陈旧得模糊
了,不大愿意地把淡淡的冬天的阳光,透进作坊里来。
两间屋子都挤满了桌子,每张桌子边上坐着一个俯着上身的圣像画工;有时候一张桌子
坐两个人。天花板上挂着一些装水的玻璃球,它们收敛灯光,发出白色的寒光,反映到方形
的圣像板上。
工场里很热闷,有二十来个从帕列赫、霍卢伊、姆斯乔拉来的“圣像画工”在那儿工
作。大家都穿着敞开领口的布衬衫,帆布裤子,赤脚或是穿着破鞋。工匠们头上蒸腾着劣等
烟草的烟雾,四周围飘着亮油、干燥油、臭鸡蛋的气味,飘着松香油一样慢吞吞的、忧伤的
弗拉基米尔的歌:现在的人多么不害羞——小伙子当着人们迷住了大闺女……还唱别的许多
歌,都是听了挺不痛快的,不过这个歌唱得最多。歌中拉长的腔调,并不打扰思索,也不妨
碍用貂毫的细笔,在圣像的“服装”上画出皱纹,给圣徒突骨的脸上画出痛苦的细纹路。窗
下,涂金师戈戈列夫,敲着小小的槌头,他是一个爱喝酒的老头儿,鼻子大而发青。在这边
唱着的懒洋洋的歌声里,不时添进了他的枯燥的槌声,好象虫儿咬着树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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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对于画圣像都不热情,不知是哪位凶恶的聪明人把这个工作分成了一连串琐细
的、丧失了美的、不能引起爱好和兴味的作业。斜眼的细木匠潘菲尔是一个狠毒阴险的人,
他把自己刨好胶好的各种尺寸的桧木板、菩提木板拿来。害肺病的青年达维多夫把它们刷上
底漆。他的伙伴索罗金,加上一道“底漆”。米利亚申用铅笔从图像上勾下一个轮廓。戈戈
列夫老头便涂上金,并在上面刻出图样。画服装的画上背景和服装。以后,没脸没手的圣像
就竖立在墙边,等画脸的来画。
挂在神帷里和祭坛门上用的大圣像,没有脸,没有手脚,只有袍子,或是铠甲和天使长
的短衫,立在墙上,远远望去是很不愉快的。这些五彩的木板死气沉沉,缺少使他们活起来
的那种东西,但好象本来是有的,只是后来奇异地消失了,这会儿却留下自己累赘的袍子。
画脸的画好了“身体”,圣像便交给另外一种工匠,他照涂金师敲出的模样,涂上“珐
琅”。写文字有写文字的工匠。
最后涂亮油是工头自己动手。工头叫伊凡·拉里昂诺维奇,是一个安详的人。
他的脸是灰色的,小小的胡子也是灰色的,尽是丝线一样的细毛,眼睛也是灰色,特别
凹陷而且充满悲哀。他笑得很好,但人家无法对他笑,总觉得有些不适合似的。他很象柱头
苦行僧西梅翁圣像,跟西梅翁一样瘦,一样干瘪,连他那呆钝的眼睛也好象透过人和墙似看
非看地凝视着远方。
我到作坊来几天之后,画神幡的师傅卡别久欣,顿河的哥萨克,喝醉了酒跑进来。他是
一个漂亮男子,气力很大,进来时咬着牙齿,眯细着女人样的甜蜜的眼,默不作声地挥起铁
的拳头,见人就打。这个身材不高而匀称的汉子在工场里乱窜,好象猫在老鼠窝里一般,大
家都狼狈地避往屋角,在那里互相叫嚷:“打呀。”
画脸的叶夫根尼·西塔诺夫用凳子砸狂暴者的脑袋,把他碰昏了。哥萨克人坐在地上,
大家马上把他按倒,用手巾捆起来。他象野兽一样想把手巾咬断。叶夫根尼就发狂地跳上桌
子,两肘靠紧腰边,做着向哥萨克人扑去的姿势。他是高大个子,浑身结实,一扑下去,准
把卡别久欣的胸骨压得粉碎。但这一刹那间,穿着大衣戴着帽子的拉里昂诺维奇走到他身
边,用指头威吓着西塔诺夫,认真而低声向工匠们说:“把他抬到门廊里去,让他醒醒
酒……”把哥萨克拉出了工场,把桌椅摆好重新坐下做工。大家交换着简短的言语,谈论哥
萨克的气力,预言总有一天他打架会被人打死等等。
“要打死他不容易,”西塔诺夫好象讲他熟悉的工作一样很沉静地说。
我望着拉里昂诺维奇,不解地想着:为什么这些强壮狂暴的人这样容易服从他呢?
他告诉大家应该怎样工作,就连本领高强的工匠也都听他的话。他教卡别久欣比教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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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对他讲的话也更多。
“卡别久欣,你既然叫画师,就得画得好好儿的,用意大利的风格。油画一定要有温暖
的色彩的统一,可是你,白色用得太多,把圣母的眼睛,弄得那么冷冰冰的,带一股肃杀之
气。把脸颊画得跟苹果一样红,眼睛同它配不上,位置也安排得不对,一只看着鼻梁尖,一
只却移到太阳|穴去了。结果脸部没有神圣洁净的感觉,却变成狡猾庸俗的样子。你不用心工
作,卡别久欣。”
哥萨克人听着,歪着脸,接着,女人样的眼睛不怕羞地笑着,发出好听的声音说,因为
喝醉过酒,嗓子略略带嗄:“嗨嗨,伊凡·拉里昂诺维奇,大老爷,本来这不是我的本行。
我生来是音乐师,却当上了修道士。”
“只要努力,什么事情都能干好。”
“不,我是什么人呀?叫我当个赶车的,带上三匹骏马,嗨……”说着,他突出了喉
结,悲伤绝望地唱起来:哎嗨我要给三马车套上黑栗毛的快马,奔驰在寒冷的黑夜直奔向我
爱人的家。
伊凡·拉里昂诺维奇温和地笑笑,整一整灰色忧愁的鼻子上的眼镜,便走开了。立刻有
十几张嗓子和着他的歌声,变成一股强力的流,好象使整个工场都飘浮起来,匀称的调子震
动得工场直发抖:路熟了马儿知道哪里是姑娘的家……艺徒巴什卡·奥金佐夫的手停止了倒
蛋黄,两手拿着碎蛋壳,发出美好的童声高音和唱。
大家被歌声陶醉,忘掉了自己,呼吸混和在一起,生活在同一种感情里,斜眼望着哥萨
克。当他唱歌的时候,全工场都承认他是自己的领袖。大家都被他吸引住,注视着他两手的
挥动,象要飞翔的样子。我相信,要是这时候他停止了歌唱,喊一声“把一切都捣毁。”那
么,所有的人,连最规矩的工匠,也一定会在几分钟内把工场捣个稀烂。
他很少唱,但他的豪放的歌声,永远是同样不可抵抗的和胜利的。不管人们感到怎样沉
重,他都能使他们激动起来,燃烧起来,大家都鼓起劲,发出热来,组合成一个强大的机体。
这些歌使我对于歌手本人,对于指挥他人的美的威力,发生热烈的羡慕,有一种极为激
动的感觉钻进心里,胀痛起来,想哭,想对唱着的人们叫嚷:“我爱你们。”
害肺痨的黄脸达维多夫,蓬乱着头发,也奇怪地张大了嘴,好象刚从蛋壳里剥出来的雏
鸟儿。
只有在哥萨克领唱的时候,才唱豪放快乐的歌。平常总是唱凄凉而且声音拖得很长的
歌,哼着《不害羞的人们》、《林荫下》和关于亚历山大一世的死:《我们的亚历山大怎样
检阅自己的军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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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由工场中本领最高的画脸师日哈列夫发起,试唱圣歌,但总是失败的回数多。
日哈列夫总是用一种特别的、只有自己懂的调子,这便妨碍了大家的合唱。
这是一个四十五六的人,干瘦,秃头,头上长着半圈象吉卜赛人一样的鬈曲的黑头发,
眉毛象胡子一样粗黑。浓密的尖下髯,使得他那张纤细微黑的不象俄国人的脸显得非常动
人,但中部高隆的鼻子底下突出着一撮硬毛的唇髭,因为有他那样的眉毛便显得是多余的
了。他的两只蓝眼睛不一般大,左边那只显然比右边的大得多。
“巴什卡。”他用男高音向我的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