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泥湖年谱-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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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窗子大而低的缘故,上厕所时站起身来系裤子,很容易被隔壁一幢的人看到。
如果恰恰那边也有人在上厕所,也站起来系裤子,纵是隔着十米左右的距离,仍然
会令双方感到尴尬无比。当然,也因为窗子的大而低,光线便非常之好,这就使喜
欢入厕阅读的人大为快意。
楼房最让人开心的是它宽大的走廊。走廊朝北,如果是楼上,走廊上便围有木
制的栏杆,栏杆柱子呈正方形,有板凳腿那么粗,每一面都刻着两道柔和的凹槽,
做得十分考究。整个栏杆都涂着紫红色的油漆,一溜一百来根等距离拉开,十分漂
亮。回想起来,走廊大约有十米多长,三米多宽,并列放两张乘凉的竹床,中间还
能空出过道。男孩子们能在走廊上骑自行车和溜冰,女孩子们则常常在走廊上跳房
子以及踢毽子。楼下的走廊除了没有栏杆外,其它都同楼上一样。每一栋楼的走廊
都是这一栋的住户们娱乐的地方。
在乌泥湖宿舍楼房和平房之间,有一座水文站的院子。在水文站对面,还设有
一支物勘总队。水文站和物勘总队的青年们总是喜欢在中午或黄昏的时候,来到操
场上进行篮球比赛。这时候乌泥湖楼房差不所有的家属都成了他们热情的观众。大
家站在自家的走廊上或扒在窗口,使劲地为他们喝彩。
每次比赛时,水文站总有一个姓宗的青年人,摇着轮椅来到操场。他白净瘦削,
看球时喜欢同他身边的女孩子们逗笑。宿舍里好多小孩子都暗中叫他“宗媚子”,
这个绰号很有鄙视之意。其实这个姓宗的年轻人是在修建水电站时因工伤致残,腰
部以下全都废了。长大以后,想起他四下同女孩子逗笑的神情,方觉出那神情里其
实潜伏着无尽的哀伤。
夏天的夜晚,操场上便摆满了床。环绕操场的十栋楼房中,每一栋都有人搬出
床来在那里过夜。人们手上的大蒲扇发出哗哗的声音,月光下有人在说笑,亦有人
拉开嗓子唱歌。间或会有一只口琴曲远远地传来,引起几秒钟突然的静场。最初的
时候,吵架并不多,人们相处得颇为和谐,但后来就不行了。为什么不行了?说起
来也是一言难尽。
这一切,都是从1957年开始。
五乌泥湖宿舍地形图
(略)
1957年(一)
1957年(一)
白云飘飘舍我高翔,
青云徘徊为我愁肠。
——晋·傅玄《云歌》
一
天寒地冻,雪片在风中无序地飞舞。泥路两边的菜园,渐次地呈现白色。雪敷
在坑洼不平的泥土上,看上去显得灰白斑驳。丁子恒和苏非聪一起往乌泥湖去看房
子。风很大,把雪一阵阵扑打到脸上,凉气逼人。
乌泥湖的房子是新盖的,据说美丽舒适。年前就已有许多人家搬了进去,但却
一直没轮上丁子恒和苏非聪。丁子恒和苏非聪从南京下游局调来汉口已有两年,虽
说有单间宿舍可住,有食堂可饭,但每逢公休和节假日,依然感到寂寞难挨。隐忍
不住心头之火,两人便跑去找副院长皇甫白沙发脾气。口气大大地表示了“此处不
留爷,自有留爷处”的意思。
皇甫白沙笑了,说:“大老远跑来建三峡,没分着房子就回去?有何颜面去见
江东父老?”
两个发脾气的人愣了愣,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当年由南京一路逆水而上汉口时,
是何等的豪情满胸?此番回去,于家人亲朋又如何解释?皇甫白沙见此,就又笑,
说:“我知道你们。没房子可以,没太太就不可以。是不是?”
丁苏两人便松了口气,也笑了,觉得心里想的恰是这个。笑完苏非聪说:“高
见高见。我们没房子可以,没太太就不可以。可太太没我们可以,没房子就会不可
以。”
丁子恒觉得苏非聪这番绕口令绕得有趣,便也接了上去。丁子恒说:“不让太
太住好,太太就不会让我们吃好,这也是大大的不可以。”
皇甫白沙笑得哈哈响,声音大得能把涂在墙上的白粉灰震落下来。
出了门丁子恒和苏非聪分析了半天这笑声于他俩是否吉利。第二日房管处便有
电话到总工室,说是让丁子恒和苏非聪去拿住房证。两人均分在了乌泥湖宿舍的丁
字楼楼上。丁子恒住二楼左舍,苏非聪住二楼右舍。丁子恒和苏非聪拿得证后欢天
喜地,便说皇甫白沙那通震人耳朵的笑分明表现了皆大欢喜四个字。
乌泥湖距总院机关约有四十分钟的路程,几近郊区。房屋渐少,菜地愈多。人
稀地旷,便有风雪愈加大了的感觉。丁子恒和苏非聪都没拿伞。丁子恒穿着件黑呢
大衣,脖子里绕一条羊毛围巾。苏非聪则穿了件驼绒便装薄袄,薄袄外套着皮楼。
两人着装均有些洋派,过往的一些挑担子农民抑或小贩什么的,便忍不住地会多看
他们几眼。这种眼光难免不让丁子恒和苏非聪心生得意,下巴更高地扬了起来,行
路时越发显出一副大模大样的潇洒。
苏非聪说:“苏学士在下毛毛雨时说‘何妨吟啸且徐行’,此番顶风冒雪,你
我可谓‘何妨谈笑且徐行’呀。”
丁子恒说:“可用‘漫天风雪任平生’作结。”
苏非聪大笑,说:“好好好!结得好。”
正说时一座寺庙仿佛被风吹刮而来,突然就落在了他们的眼前。丁子恒说:
“咦?一座寺庙。”
苏非聪脱口而道:“哦!两个和尚。”
丁子恒想想两人这两年来的单身生活,亦隐忍不住,大笑起来。苏非聪说:
“如何如何,这可是天下绝对呀!”
高悬于门楣上的“古德寺”三个字在风雪中散发着黄灿灿的光泽。寺庙围墙高
深莫测,墙里的树上均已盖上厚厚的雪层,只是浓绿的树枝却依然伸出墙外,努力
展示其原色。
苏非聪说:“早怎么没发现这么个好去处?枉做了两年假和尚。早知此处,不
如来这里同他们做伴。”
丁子恒便笑道:“这得问问苏太太愿意你做真和尚还是假和尚。”
苏非聪说:“假亦真来真亦假。做了两年假和尚,方知真和尚之苦,而且苦得
是有口难言呀。”说完,两人站在寺门口朗声大笑。
一个灰衣和尚从寺里走出,翻着眼皮望了他们一眼,面无表情地说:“不要在
此喧哗。”丁子恒和苏非聪便赶紧正色,面面相觑几秒,一裹衣领,急步而去,仓
惶有如逃跑。
按房管处人士指点,寺庙过后,须经三个水塘,两座军营,然后便到一小十字
路口。路口右侧有一碉堡,左侧有一大茅屎坑。由大茅屎坑往左拐,经过三座排成
品字形的坟包,再行上一百来米,拐弯即可见乌泥湖宿舍。丁子恒恐迷路,把路径
提示都写在纸上,过了寺庙便开始数水塘。水塘间隔很近,水面上结了薄薄的冰层,
残败了的荷叶便顶着厚厚的雪,趴在冰层上。军营在水塘后面,立着高高的围墙。
墙上还有铁丝网,铁丝的网结上压着一簇一簇的雪,黑白相映得有些刺眼。丁子恒
和苏非聪便有些压抑感。
苏非聪说:“这一带是不是汉口的军事要地?”
丁子恒说:“看起来好像是。”
说话间,两人便同时看到了碉堡。碉堡有一层楼高。圆形。墙颇厚。绕墙壁一
圈,皆可见有高低不平的方形枪眼。碉堡里面很臭,显然被人当过临时厕所。外墙
上,胡涂乱抹着许多的字。丁子恒和苏非聪便围着碉堡考察似的观看起上面的字来。
几乎同时,他们看到了一句话:“娘,我只有死在这里了……”每个字都仿佛用尖
刀尽可能深地刻在壁上。在“娘”字的刻缝里,涂着乌黑的颜色。苏非聪说这显然
不是颜色而是人血。他话音刚落,丁子恒便有晕眩感,他急促地走到路边一棵树下,
倚着树拼命地让自己平静下来。
苏非聪忙追过去问:“丁工,你怎么了?”
丁子恒好一会儿才说:“我晕血。”
苏非聪就笑了,说:“咦,看不出你倒有妇人之仁。”
丁子恒有些不好意思,却什么话也没有说。
经过大粪坑后,全部的路程只需五分钟。拐过一个小弯,乌泥湖宿舍的小楼第
一次摊开在丁子恒和苏非聪眼前。他们俩忍不住高叫了一声:到家了!
在白茫茫的一片雪野里,那一幢幢红色的楼房真是艳丽明媚得很。
二
春天到来的时候,丁子恒和苏非聪分别将家属从南京和扬州搬到了乌泥湖。
丁子恒的太太叫雯颖,比丁子恒小五岁。人长得娇小玲珑,眼睛黑亮黑亮,鼻
梁高直,开口说话,两排牙齿有如排列整齐的两排珍珠,晶莹剔透,很轻易地使人
感到她有一股天然美人气。丁子恒当年在北京读书,一次放假回宁,在表妹家见一
女孩捧着一本书一边看一边落泪,甚觉奇怪。问表妹,知是她的同学,喜欢读石评
梅的诗,落泪是因为石评梅和高君宇二人凄恻的爱情故事。丁子恒当时二十出头,
从未接触过女孩子,情感难免粗糙,听罢便当着表妹的面大大讥笑了女孩子一通。
气得表妹赌气不理他,见了他的面便翻白眼。晚上,那女孩也留在表妹家用饭,丁
子恒在饭桌上才正面看清了她的脸。一看便有如电击,人就发呆了。一呆好几天,
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心里眼里全都晃着那女孩子的影子。于是只好买了些表妹
爱吃的零食,狼狈万分地求表妹帮忙。表妹原本表示一辈子不理睬丁子恒的,可接
下零食后,吃得高兴,觉得还是有必要助自家表哥一臂之力,便邀了女孩子和表哥
一起去玄武湖划船。玄武湖是何等美丽,风掠过,水面如绸缎皱起,小船便从绸缎
上轻滑而过,真正是一个让人滋生好心情的去处。心情一好,便唱歌。丁子恒会唱
的歌不多,但他嗓子好,能把歌唱出几分味道来,这就有过人之处。而女孩子会哼
许多的歌,却五音不全,唱不出口。唱不出歌来的自然羡慕和钦佩唱得出来的。这
样,丁子恒便以他的强项,战胜了女孩子的弱项,一个回合下来便成赢家。这女孩
子便是他现在的太太陈雯颖。两人好后,丁子恒曾笑说他对雯颖是“以笑开头,以
爱结尾”。雯颖先前并不知笑她的事,待知有这么个起因后,便直嚷着要跟丁子恒
分手。丁子恒一派大家风度地双手交叉抱胸,笑说道:“你说的是真话吗?”一句
话顶得雯颖无言以对,噘噘嘴只好作罢。丁子恒大学毕业后,两人便结了婚。到搬
入乌泥湖,这个婚姻已经进入了它的第十五年,孩子也已经有了四个,两人真情却
依然如旧。
雯颖一到乌泥湖,便喜欢上这个地方。早上推开窗户,新鲜空气如潮涌来。倘
放眼向外望去,篱笆墙后蒲家桑园村里的炊烟袅袅地升起在蓝色天空之下,鸡鸣和
狗吠的声音亦隐约可闻。乙字楼和戊字楼夹角处的竹林被太阳光照得绿意深浓,若
有风,便发出飒飒的响动,有如吟唱。丁字楼的对面是乙字楼,丁字楼朝南的窗口
正对着乙字楼朝北的走廊,乙字楼上的孩子笑闹着跳绳跳房子什么的便全在丁字楼
人家的眼底。楼上的老奶奶经常呵呵呵的与孙子逗笑,一听便知嘴里没牙。雯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