啼笑因缘-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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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走着,不觉到了柏林深处。家树道:“你实说,你母亲叫你一早来约我,是不是有什么事求我?”凤喜听说,不肯作声,只管低了头走。家树道:“这有什么难为情的呢?我办得到,我自然可以办。我办不到,你就算碰了钉子。这儿只你我两个人,也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凤喜依然低了头,看着那方砖铺的路,一块砖一块砖,数了向着前面走,还是低了头道:“你若是肯办,一定办得到的。”家树道:“那你就尽管说吧。”凤喜道:“说这话,真有些不好意思。可是你得原谅我,要不,我是不肯说的。”家树道:“你不说,我也明白了。莫不是你母亲叫你和我要钱?”凤喜听说,便点了点头。家树道:“要多少呢?”凤喜道:“我们总还是认识不久的人,你又花了好些个钱了,真不应该和你开口。也是事到头来不自由,这话不得不说。我妈和'翠云轩'商量好了,让我到那里去唱。不过那落子馆里,不能象现在这样随便,总得做两件衣服。所以想和你商量,借个十块八块的。”家树道:“可以可以。”说时,在身上一摸,就摸出一张十元的钞票,交在她手上。
凤喜接了钱,小心的把钱放进口袋里,这才抬起头回过脸来,很郑重的样子说道:“多谢多谢。”家树道:“钱我是给你了,不过你真上落子馆唱大鼓,我很可惜。”凤喜道:“你倒说是这样要饭的一样唱才好吗?”家树道:“不是那样。你现在卖唱,是穷得没奈何,要人家的钱也不多,人家听了,随便扔几个子儿就算了。你若是上落子馆,一样的望客人花一块钱点曲子,非得人捧不可,以后的事就难说了。那个地方是很堕落的,'堕落'这两个字你懂不懂?”凤喜道:“我怎么不懂!也是没有法子呀。”说时,依旧低了头,看着脚步下的方砖,一步一步,数了走过云。家树也是默然,陪着她走。过了一会道:“你不是愿意女学生打扮吗?我若送你到学堂里念书去,你去不去呢?”
凤喜听了这句话,猛然停住脚步不走。回过头却望着家树道:“真的吗?”接上又笑道:“你别拿我开玩笑。”家树道:决不是开玩笑,我看你天分很好,象一个读书人,我很愿帮你的忙,让你得一个好结果。”凤喜道:“你有这样的好意,我死也忘不了。可是我家里指望着我挣钱,我不卖唱,哪成呢?”家树道:“我既然要帮你的忙,我就帮到底。你家里每月要用多少钱,都是我的。我老实告诉你,我家里还有几个钱,一个月多花一百八十,倒不在乎的。”凤喜扯着家树的手,微微的跳了一跳道:“我一世做的梦,今天真有指望了。你能真这样救我,我一辈子不忘你的大恩。”说着,站了过来,对着家树一鞠躬,掉转身就跑了。家树倒愣住了,她为什么要跑呢?要知跑的原因为何,下回分解。
第四回 邂逅在穷途分金续命 相思成断梦把卷凝眸
却说家树和凤喜在内坛说话,一番热心要帮助她念书。她听了这话,道了一声谢,竟掉过脸,跑向柏树林子里去。家树倒为之愕然,难道这样的话,她倒不愿听吗?自己呆呆立着。只见凤喜一直跑进柏树林子,那林子里正有一块石板桌子,两个石凳,她就坐在石凳上,两只胳膊伏在石桌上,头就枕在胳膊上。家树远远的看去,她好象是在那里哭,这更大惑不解了。本来想过去问一声,又不明白自己获罪之由,就背了两只手走来走去。
凤喜伏在石桌上哭了一会子,抬起一只胳膊,头却藏在胳膊下,回转来向这里望着。她看见家树这样来去不定,觉得他是没有领会自己的意思,因此很踌躇。再不忍让人家为难了,竭力的忍住了哭,站将起来,慢慢的转过身子,向着家树这边。家树看了这样子,知道她并不拒绝自己过去劝解的,就慢慢的向她身边走来。她见家树过来,便牵了牵衣襟,又扭转身去,看了身后的裙子,接着便抬起手来,轻轻的按着头上梳的双髻。她那眼光只望着地下,不敢向家树平视。家树道:“你为什么这样子?我话说得太唐突了吗?”凤喜不懂唐突我实在是一番好意,你刚才是不是嫌我不该说这句话?喜低着头摇了一摇。家树道:“哦!是了。大概这件事你怕家里不能够答应吧?”凤喜摇着头道:“不是的。”家树道:“那为什么呢?我真不明白了。”
凤喜抽出手绢来,将脸上轻轻擦了一下,脚步可是向前走着,慢慢的道:“我觉得你待我太好了。”家树道:“那为什么要哭呢?”凤喜望着他一笑道:“谁哭了?我没哭。”家树道:你当面就撒谎,刚才你不是哭是做什么?你把脸我看看!你的眼睛还是红的呢!”凤喜不但不将脸朝着他,而且把身子一扭,转过脸去。家树道:“你说,这究竟为了什么?”凤喜道:这可真正破怪,我不知道为着什么,好好儿的,心里一阵……〃她顿了一顿道:“也不是难过,不知道怎么着,好好的要哭。你瞧,这不是怪事吗?你刚才所说的话,是真的吗?可别冤我,我是死心眼儿,你说了,我是非常相信的。”家树道:我何必冤你呢?你和我要钱,我先给了你了,不然,可以说是我说了话省得给钱。”凤喜笑道:“不是那样说,你别多心,我是……你瞧,我都说不上来了。”家树道:“你不要说,你的心事我都明白了。我帮你读书的话,你家里通得过通不过呢?”凤喜笑道:“大概可以办到,不过我家里……〃说到这里,她的话又不说下去了。家树道:“你家里的家用,那是一点不成问题的。只要你母亲让你读书,我就先拿出一笔钱来,作你们家的家用也可以。以后我不给你家用时,你就不念书,再去唱大鼓也不要紧。”凤喜道:“唉!你别老说这个话,我还有什么信你不过的!找个地方再坐一坐,我还有许多话要问你。”家树站住脚道:“有话你就问吧,何必还要找个地方坐着说呢!”凤喜就站住了脚,低着头想了一想,笑道:“我原是想有许多话要说,可是你一问起来,我也不知道怎样,好象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你有什么要说的没有?”说时,眼睛就瞟了他一下。家树笑道:“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凤喜道:那末我就回去了,今天气来得是真早,我得回去再睡一睡。
当下两个人都不言语,并排走着,绕上了出门的大道,刚刚要出那红色的圆洞门了,家树忽然站住了脚笑道:“还走一会儿吧,再要向前走,就出了这内坛门了。”凤喜要说时,家树已经回转了身,还是由大路走了回去。凤喜也就不由自主的,又跟着他走,直走到后坛门口,凤喜停住脚笑道:“你打算还往哪里走?就这样走一辈子吗?”家树道:“我倒并不是爱走,坐着说话,没有相当的地方;站着说话,又不成个规矩。所以彼此一面走一面说话最好,走着走着,也不知道受累,所以这路越走越远了。我们真能这样同走一辈子,那倒是有趣!”
凤喜听着,只是笑了一笑,却也没说什么,又不觉糊里糊涂的还走到坛门口来。她笑道:“又到门口了,怎么样,我们还走回去吗?”家树伸出左手,掀了袖口一看手表,笑道:也还不过是九点钟。
“已说到九点,这还不该回去吗?明天我们还见面不见面?”家树道:“明儿也许不见面。”凤喜道:“后天呢?”家树道:无论如何,后天我们非见面不可。因为我要得你的回信啦!凤喜笑道:“还是啊!既然后天就要见面的,为什么今天老不愿散开?”家树笑道:“你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原来不过是要说这一句话。好吧,我们今天散了,明天早上,我们还是在这里相会,等你的回信。”凤喜道:“怎么一回事?刚才你还说明天也许不相会,怎么这又说明天早上等我的回信?”家树笑道:“我想还是明天会面的好。若是后天早上才见面,我又得多闷上一天了。”凤喜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成。好!你明天等我的喜信吧。”家树道:“就有喜信了吗?有这样早吗?”凤喜笑着一低头,人向前一钻,已走过去好几步,回转头来瞅了他一眼道:“你这人总是这样说话咬字眼,我不和你说了。”这时凤喜越走越远,家树已追不上,因道:“你跑什么?我还有话说呢!”凤喜道:“已经说了这半天的话,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明儿个六点钟坛里见。”她身子也不转过,只回转头来和家树点了几点。他遥遥的看着她,那一团笑容,都晕满两颊,那一副临去而又惹人怜爱的态度,是格外容易印到脑子里去。
凤喜走了好远,家树兀自对着她的后影出神,直待望不见了,然后自己才走出去。可是一出坛门,这又为难起来了。自己原是说了到清华大学去的,这会子就回家去,岂不是前言不符后语?总要找个事儿,混住身子,到下半天回去才对。想着有了,后门两个大学,都有自己的朋友,不如到那里会他们一会,混去大半日的光阴,到了下午,我再回家,随便怎样胡扯一下子,伯和是猜不出来的。主意想定了,便坐了电车到后门来。
家树一下电车,身后忽然有人低低的叫了一声〃樊先生〃。家树连忙回头看时,却是关寿峰的女儿秀姑。她穿着一件旧竹布长衫,蓬了一把头发,脸上黄黄的,瘦削了许多,不象从前那样丰秀;人也没有什么精神,胆怯怯的,不象从前那样落落大方;眼睛红红的,倒象哭了一般。一看之下,不由心里一惊。因问道:“原来是关姑娘!好久不见了,令尊大人也没有通知我一声就搬走了。我倒打听了好几回,都没有打听出令尊的下落。”秀姑道:“是的,搬的太急促,没有告诉樊先生,他现在病了,病得很厉害,请大夫看着,总是不见好。”说着这话,就把眉毛皱着成了一条线,两只眉尖,几乎皱到一处来。家树道:“大姑娘有事吗?若是有功夫,请你带我到府上去,我要看一看令尊。”秀姑道:“我原是买东西回去,有功夫!我给你雇辆车!”家树道:“路远吗?”秀姑道:路倒是不远,拐过一个胡同就是。去吧!请大姑娘在前面走。”秀姑勉强笑了一笑,就先走。
家树见她低了头,一步一步的向前走,走了几步,却又回头向家树看上一看,说道:“胡同里脏得很,该雇一辆车就好了。”家树道:“不要紧的,我平常就不大爱坐车。”秀姑只管这样慢慢的走去,忽然一抬头,快到胡同口上,把自己门口走过去一大截路,却停住了一笑道:“要命!我把自己家门口走过来了都不知道。”家树并没有说什么,秀姑的脸却涨得通红。于是她绕过身来,将家树带回,走到一扇黑大门边,将虚掩的门推了一推走将进去。
这里是个假四合院,只有南北是房子,屋宇虽是很旧,倒还干净。一进那门楼,拐到一间南屋子的窗下,就听见里面有一阵呻吟之声。秀姑道:“爹!樊先生来了。”里面床上他父亲关寿峰道:“哪个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