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 秋-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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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巷尾、市井茶馆沸扬了一个月有余的热门谈资话题传到周瑜耳朵里的时候,那张他亲手绘制的地图只差最后一笔,狼毫笔吸饱墨汁,在纸上悬顿了很久,直至笔尖上的墨水滴落下来,在纸上污了老大的一块周瑜方回过神来——
他愣愣地看着那个墨点良久,遂把笔放在一边,疲惫极了似地抱膝坐在地上,把头深深埋进臂弯,就那般和衣睡去……
为何你总也,不愿意明白——
周公瑾,不过是征战天下这棋局中的一颗子:善用,才是活子;不用,则为弃子,甚至变成乱阵之子……
生若求不得,死如爱别离!
你又何苦,不惜押上一切,为了一颗子,扰乱一局棋,还将自己逼迫若此……
翌日,许昌城里到处张贴了丞相府为庆曹公生辰,建鼓吹、募琴师的告示,赏赐极为丰厚,百姓们奔走相告,竞相应招。
而周瑜从亲卫们打探回来的消息得知,此次大兴鼓乐远非庆生那么简单,实是曹操强令汉天子册封其为魏公,加九锡、建魏国的前奏,此举一旦尘埃落定,曹操则可参拜不名、挟制百官,位在诸侯之上的魏公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将吴侯召还京邑,若得之,则孙策凶多吉少,若不得,则伐吴出师有名,可召集天下兵马共讨之。
周瑜此次北上只为探路而来,却未曾料到一切会发生得那么突然,历史的脚步快得远超自己的想象。
去岁里吴郡、丹阳大旱,豫章、庐陵又闹蝗灾,荆州境内自不待言,襄江泛滥的洪水,不知涝了多少粮田,这样的年景,尚需官府与乡绅一起开仓赈灾才能勉强度过,而刚刚大举用兵、劳民西征的东吴尚未来得及缓过气来,远没有多余的钱粮来应付一次旷日持久的南北之战,而曹操正是看中了这个要命的当口,来让吴侯做一次艰难的抉择——是入京为质、还是兵戎相见。
东吴的大都督绞尽脑汁苦思对策,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些个贴满了街头巷尾、招募琴师的告示上……
是夜,周瑜将终于绘制完成的中原地图交给吕蒙,让他领一半亲卫先行南下、务必亲手呈予吴侯,为防路长梦多,令其在颖水沿岸的颍上登船水路返回,又令余下的亲卫一半潜在城内、一半设伏于许昌郊外,以备自己不时之需。
那个晚晴的带着北方特有的萧瑟的春寒夜,吕蒙对着那个决绝的背影应了一声“诺”,便打马远走,令五十精骑日夜兼程速去江东报信,却在颍上留下剩余的将士购了几艘商船遁入颖水等候以作接应,而吕蒙自己,则调头潜回许昌——他第一次罔顾了大都督的军令,只为了能将那人,平安无虞地带回江东。
一晃数日,曹公的生辰如期而至,丞相府的盛宴如往年一样,华贵豪美、极尽奢靡,比起宫宴有过之而无不及,至皇帝往下:汉室宗亲、满朝显贵无一缺席。
舞殿上翻滚着夭夭罗袖、鼓乐喧天,雕梁画栋辉煌金碧、飞阁流丹张灯结彩,阵仗大气恢宏,这场汉朝最高级别的家宴在小皇帝朱笔御口册封魏王作为贺寿大礼时达到□,献帝准其“受诏不拜、剑履上殿”,百官纷至敬贺,立于殿上的曹操坦然受封,不现喜怒。
酒过三巡,曲终人散,曹操屏退左右、独自在丞相府里散步,竟在不知不觉间走到了自家军师客居的一方偏院前,虽已是过了春分,却依旧晚寒夜凉,曹操轻轻推开院门,径自走进那人的书房。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淡淡新雪气息,隐隐带着一丝梅花的清香,郭嘉甚不喜别人妄动他的东西,故自从他誓要平定辽东、随军北上远走后,这里也无人敢来打扫,还是完美地保留了它原来的样子。
曹操坐在那把被收拾得软绵绵的椅子上,轻轻抚摸过已然落尘的桌案:
名贵的纯正狼毫被随意乱扔,皇家贡茶三清白眉业已散乱闲置,颇为昂贵的宣纸搁置一旁,其上是潇洒不羁的行书草拟的治国之策,在郭奉孝眼里,贵与贱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曹操网罗了天下珍奇任他肆意糟蹋,却从不多言一句——
这次军情紧急,郭嘉钟爱的焦尾七弦琴未曾带走,孤零零地摊在案上,曹操随意撩拨了几下,忽然想起方才家宴上,有一白衣翩翩的覆面琴师,一曲《鸿鹄歌》弹得甚为美妙,一弦不差的曲境竟如深潭般悠远,想来若奉孝得见,必会展颜一笑。
“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缯缴,上安所施!”
曹操独坐案前,想到几个时辰前自家长子对自己欲招揽而不得的司马仲达不动声色的亲近和维护就心生厌烦,虽说皇宫之内尔虞我诈,纵是兄弟亦不能坦诚相待;但血肉相连的父子之间,也竟会沦落至猜忌防备之地步着实令人心寒。
思及此,就不由得对那江东孙氏一家“兄友弟恭、父慈子孝”嫉恨难耐,那一群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杀人放火肆意西征,若假以时日,必如高飞的鸿鹄,一举千里!
曹操眉头深锁,心中杀意弥漫,是私下刺杀还是广布诏令?这次绝不可因惜才而心软,否则留下的将是难以收拾的残局。
☆、第三十二章、青青子吟,悠悠我心
突然很想喝一口浓茶,曹操自己动手取来三清白眉温水沏茶,忙活了好一阵才大功告成,惬意地端起那人茶盏轻抿一口,略带惊讶的发现茶中洋溢着过重的苦味,抬眼望下更深露重的春寒之夜,想是气候变迁,连三清白眉亦变得苦涩。
不由的想起,奉孝此刻正处极寒北地,他那般病弱的身子也不知能不能受得住?本不该让他去……平定辽东,他自是最合适的人选,然自己,终是有些放心不下。
不觉间凝眉深思的人握紧了拳头,为君者不能罔顾私情,此番不伦之情百害而无一利,还是尽早掐死为妙。
曹操微眯的眼神有些决绝,这世上,无论是血缘亦或感情,都别想脱离孤之掌控!
夜,越发寒凉,有那么一瞬间,苦涩成了这个孤家寡人唯一能够体会到的感觉,却难以言表。
曹操只道是思虑过度,却不想头痛和苦涩胸滞竟越来越明显,无孔不入到令他的肺腑都纠结起来,喉头猛然一阵腥甜,咳出的血色殷红醒目!!
“来人!!”曹操大声唤出。
屋内灯烛正盛,火影憧憧,却寂静无声。
“来人啊!!”曹操怒及,想拍案而起,却发觉浑身无力,眼前熟悉的摆设在烛火里摇摇欲坠。
昏黄的灯火里,恍惚间拉出一道颀长的人影,渐行渐近,直到他面前站定。从容的影子在灯火投照下没有一丝摇曳,宛若神仙踏浪而至。
仍然是怀抱长琴,翩然白衣,轻纱覆面——
“怎么,是你。”不过是几个时辰前听过其弹奏的琴师,但曹操却觉得眼前身影熟悉得肯定在更久远之前见过,强撑着欲裂的头痛,曹操在他解下面纱的一瞬瞪大了眼睛:眉目如画,姿容若雪,目光流转间竟是无可比拟的动人心魂。
“你是?”
“在下,周瑜。”
眼前之人似应非应的回答,略显低哑的声调如他所奏琴音一样有着深潭般的安静与自持。
曹操正欲再询问,却见眼前青年嘴角颇为遗憾地露出一个凄然笑容, “丞相,茶里加了牵机。”
牵机乃是当年宋太祖赐死南唐后主的毒酒,因太过有名周瑜在“天一阁”记下了此种毒药配方,此药无色无味、只口感略有苦涩尚难以觉察,药性猛烈无法可救,也因此成为政治暗杀中的上上之选。
曹操怔了半晌,麻木的感觉延伸到了肩胛,他自然不知牵机所为何物,却不难猜到其功用何在。
这是一场简简单单的鸩杀,没有金戈铁马的兵变盗符,没有处心积虑、谋划周全的夺嫡逼宫,一切好像都是信手拈来,飞花摘叶,让人无从防备,但殊途同归,均指向了最终冰冷的结局。
曹操曾想过千百种自己死于非命的可能,全没料到会是这样无声无息的轻巧。只不过是一碗再平常不过的茶水而已……
然一直以为,孙郎周郎向来光明磊落,纵使杀人放火也均是上得台面的阳谋,此等刺杀投毒之阴谋再没有人比号称“奸雄”的自己玩得好,而这次守备森严的丞相府竟被小小琴师闯入,警惕多疑梦中犹可杀人的曹丞相竟被轻易鸠杀,着实是输得心不甘情不愿——不是没有想过,父仇、家恨以及仕途休戚,江东的这群狼崽子恐怕早就惦念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只是他一直认为以周瑜的冷静同智慧,决不会行此只为一时泄愤、却要承担同归于尽风险的蠢事来——
“孤,断没料到,被我家奉孝夸赞、狡如灵狐的周公瑾也会行此玉石同焚之下策……”
周瑜没想过要回答将死之人的问题,他本来以为自己只会站在这个“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的一代“奸雄”面前,静静看他倒下,却在瞥见了他依依说出 “奉孝”二字那不经意流露的温柔眼神时,心没有防备地柔软下来,于是用如常的语调淡淡回应道:
“天不假年,时不我待;瑜不过是尽力求吾所求,偿吾所愿。”
曹操一怔,伛偻着半扶案几站起,鬓角的雪丝在烛光反射下银亮昭然,他紧盯着来者由衷感叹:
“好个‘求吾所求,偿吾所愿’!孤毕生所愿,便是得一良臣辅佐,与其笑看风云,征战江山……”
“良臣?你有的。”周瑜一笑,轻声回道,“只是,你不愿承认自己的心意罢了。”
曹操眯起眼,既不反驳也不赞同,只喃喃道:
“你与那‘狮儿’,倒是把惊世骇俗做得自然之极……他那胆大妄为的‘诏令’与离经叛道的拒婚——莫非,是为了你?”
怀抱长琴的青年只垂首静立,默然不语。
曹操不再追问,他的头剧疼起来,记忆渐渐变得模糊,他强迫自己艰难地开口,几乎费尽了全力,
“孤这一生之所得,竟均非心中所愿,而倾尽所愿,却均乃求不得,孤为奉孝之不敢做、不能做,那孙氏狮儿倒做得齐整——罢了……如今思来,唯舍得下一世名声者,方担得起千秋功业。”
那干涩中带着自嘲的语调深深渗着绝望和无奈,周瑜心有不忍地移开目光去,静静等待最后一刻的来临。
药力发散得很快,曹操已经无法将一句话连续地说完,鲜血在他再次开口的时候无可抑制地涌出来,成片地渲染、绽放在郭嘉钟爱的一方书案上——
“一统……江山,重建……太平,这条路,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尸骨如山……纵使万民敬仰,却注定,孤家寡人……汝,若是心疼,那厮,便依孤所言从许昌南郊突围,彼处,城防薄弱,或可留得性命,尚陪他,风雪一程……”
曹操盯着案上浸染了鲜血的、潇洒不羁的字迹出神,良久,方缓缓吟道: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今”字音落,清幽的书房最终静寂了下来,微冷的熏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