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长安-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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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唧唧!”馋鸡也跟那姓崔的一个德性,被谢衣认出来,高兴得跟什么似的。
“馋鸡,师父身上有伤,你别这么折腾。”无异责怪他两句,馋鸡愧疚地抹了抹脑门。“怪我,师父,我把它扔家里了,想不到这家伙自己飞来。馋鸡,家里有什么事么?”
馋鸡傲慢地伸出藏在肚子底下的脚爪,无异这才看见它脚上绑着信筒。“不早说。”无异懊恼,展平了信,却是傅清姣一阵唠叨,既问谢衣的伤,也叫他有空回家看看。这还真不太像她的作风,毕竟偃甲鸟家里也有一只,还可以传音。或许娘亲只是找个由头把馋鸡送来吧。
无异无可奈何,塞给那只鸟一块兔肉。馋鸡吃完自己找地方睡觉去了,肥嘟嘟黄澄澄的,山水之间好不快活。
谢衣左肩隐隐作痛,刚站了一会又坐下。无异走过来解开他衣服露出肩膀,还好,只红了一片渐渐换成瘀青,下面刚长上的外伤没裂开。无异等着淤血凝了,拿药酒躲开创口有限地揉了两下。谢衣放心他做,也不看,一时那小子的呼吸拂在自己耳后,连带着心跳声也明确。“这只馋鸡还真是没轻没重。”他听无异抱怨。
“罢了,它是见着你高兴。”
“见着我高兴?明明是见着师父高兴,吃里扒外。”仿佛又一想自己的这话说的不对,“呃,师父不能算是外。”
谢衣莞尔,“我几时不能算是外?”
听他这么问无异不干了,“师父,你要还拿自己当外,那我就不知道还能怎么让师父更里了。难道要我把师父娶回家供着,教别人称呼时冠上我的姓?那也得师父乐意啊。”
谢衣此时有了力气,右手弹他脑门,“我看馋鸡没轻没重是跟主人学的,这就摆着一个现成的说话没轻没重的小子。”
无异傻乐,乐完了眉尖化开地动了动,“哎,师父会开玩笑了,真好。”
谢衣眼神便也跟着一缓,“辛苦你了。”他最后说,旁的也没有。千言万语到头来不过就四个字,四个字足矣。摇了摇头,无异帮他把衣领子重新系上,“没什么辛不辛苦,……我乐意。”他少年心性,非要补后面半句。
傍晚吃过饭,谢衣抓着墙头在院子里走路。现在猛一下让他走还很艰难,但天天见好,努力有回报。他仿佛回到了跟着沈夜修习偃术的少时,每天都能遇见新的,都充实;又仿佛看见在他的左右命令里无异那小子施术越来越准,未来某一天真扔到烈山部高等祭司跟前,恐怕也能挺直腰杆的模样;最后他又只有眼前光景,死过一回,人生仿佛重新开始,过去的都算是过去。
无非如此流转,一生一世,生生世世,与此相比他从头再来走上几步又算得了什么。说到这个……不知沈夜他们如何了,当真与月亮一同化为碎片了么?谢衣一个趔趄,无异赶忙过来扶他。
谢衣摆摆手示意不碍事,但腿上开始发软,今天也只能到这。往日几个错乱人生说烦也烦,不去想,也可以不烦。
天色黑了,谢衣回房点上灯。无异追馋鸡追了一天,累得厉害,早早打起盹来。谢衣轻推了他一下,没推醒,走过去看他在小屋里搭的那架床——能睡人是能睡,可是阴冷不舒服。他深深地拧起眉。
这房里夜间仅有的暖意本就都在谢衣自己那间房中。谢衣站定了,顺着天花板左右看看结构,伸出手念了几句,隔在两个房间之间的那面墙便消失落在了外头。活干的干脆利索,连谢衣自己都奇怪。——近来他的术法不仅恢复极快,而且只增不减。要是按这趋势下去,等他身体完全康复了,恐怕要超过沈夜去。
是什么原因?
暂时谢衣还想不通透,他姑且先把无异弄醒,叫他看合并成一个大房间的两个房间。“如何?从这边借点活气你睡觉也不至于太冷。上床睡吧,别在这趴着了。”
无异不看不打紧,一看中间的墙被谢衣拆了,他的床几乎和谢衣的床挨在一块,要是规格合适,简直与同床也没有分别。他立马犯起嘀咕:要是真在意这个,倒可以一时移开它们,但动静太大;再说谢衣都没说什么,他要是干了这事,不是显得自己生分就是显得自己心虚,哪个都不对。当下无异脑子就转不起来了,末了只好没正形地笑嘻嘻道:“师父不介意跟我睡一床么?”
“胡闹,两张床怎么就成了一床。”谢衣不是没注意,他暂时想不到歪处去。
无异看着想想,最后没说什么,合衣背对谢衣躺了,他还困着,二话不说去见周公。谢衣洗漱一番跟着躺下。直到此刻,他方意识到无异说的一床是什么意思。在他起初看来两张床即便挨在一块还是两张床,可真睡下了,少一堵墙那小子的存在感便分明透过背脊,落在他这。他登时有些意外,事到如今也不好再怎么样,索性一闭眼也专心睡觉。
半夜他醒了一回,醒是平白醒的,窗外没声音,窗台上馋鸡也不吵。然后他发现有个身体贴着自己,除了无异再不可能是别人。谢衣一惊,惊便忘了控制,手上一动。此时旁边无异诧异地躲开半分,谢衣明白了——无异也醒着。
如此屏住呼吸,两人僵持了一会,无异忽然轻轻说了句话,“师父,你醒了?”
谢衣不打算骗他。“嗯。”地答应一声。
旁边久久没动静,也不见无异回答什么,可他呼吸也一直把持着,就像在做什么心理斗争似的。谁都没点破就谁都不出声。——大半夜的,人的精神全迷糊,许多白天说不出的话做不来的事到了这当口少了顾忌,克制的理性有限。谢衣知道这道理。
很久很久以前他曾深夜对着一个偃甲琢磨,与木头争辩它怎么动起来更舒服,连瞳都觉得他疯了。第二天回忆起来,自己甚是惭愧。后来流月城的昼夜越加含混,便忘了日夜。
无异翻个身,覆上谢衣半扇没伤的肩头。“那师父就当我……呃不,当自己正在做梦吧。”他说。
他醒得远比谢衣明白。
谢衣闭上眼,一个鼻尖挨近了他的耳后。他总是在这个距离说话,因此这对谢衣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今次没有说话,是那小子的唇在那里轻轻一碰,光明正大不试探不惭愧地停了一会——柔软带着侵略性地——才渐渐分离。
谢衣觉得口干舌燥。
他的手被对方一对合上的掌心钳住了,那边像是心满意足,片刻后传来匀长呼吸。
第5章 黑灯瞎火
床还是两张床,是睡的人心里虚,才把它变成一张床。谢衣照例睡到日过中天,闹不明白是什么原理,他睡得对于他的年纪来说太久,而每次一觉起来,精神和身体的进步又太快——就像他在经历什么脱胎换骨似的。
现在昨夜的事当真变得梦一样了。两场深睡中间夹一段现实,醒来时实在以为那不过是梦。然而他十分警醒,这种警醒提醒谢衣他的记忆没出错,身边无异整整齐齐叠起来的被子更是相由心生地透出古怪——无异是个大少爷,是那种自己叠被子的人么?
就见这位大少爷一掀门帘端着热腾腾的瘦肉粥进来,“师父果然醒了,看我估摸得真准。”他美滋滋地说,没事人似的把午饭放在桌子上开始表扬自己,权当这一天仍是往日普通平常的一天,“炖菜也快好了,师父先洗洗。”
“好。”谢衣答应。他既然装傻,谢衣陪着他装傻。
吃着不知是早饭还是午饭,顺便跟馋鸡逗着玩。无异前两天太勤快,厨房里堆满吃的,肉怕烂了只好腌,腌完正愁没地方打发它,馋鸡一来这一切都不是问题。这鸟说难养也好养,只要是肉,蒸煮炖炸煎烤什么都能下嘴。无异看着它颇可怜,又没奈何,“一路累坏了吧?可惜吃了这么多肉,还是飞不起来。”
谢衣不知道这事。“飞不起来?怎么讲?”
无异冲着北方扬扬下巴,“那个结界果真是限制术法用的,馋鸡的变形大约也被限制了。它从昨天飞进岛上开始就是迈着小短腿颠过来的,要不是被我发现,现在还颠着呢。”
馋鸡很不忿地吼了他两下,那意思不用说人话也很明白:若没有无异追着它漫山遍野地跑,它还能少跑两圈,不过这也只能怪它自己吓成惊弓之鸡认不出主人。谢衣心不在焉地挠了挠它的翅根,顺便看着门外的天空陷入沉思。“无异,今天去看看好了。”他提议。
“师父能走么?”
“山路多有崎岖,就算能走也十分困难,不过……”
他想了想,对着馋鸡念动口诀,馋鸡四周也现出那虹色的气团,与空中的差不多模样。气团早早包裹住了馋鸡,谢衣却还嫌不够,又厚了几层。“应该可以了。”他对馋鸡讲,“好馋鸡,烦劳你去外面变形看看。”
馋鸡脚爪一踹桌子飞出门,一阵爆炸似的轻微闪光,蓝色大鸟出现在他们面前。原先谢衣给它织的那个浓稠的结界亦瞬间稀薄了许多,刚好薄薄一层裹住大鸟的身体。
“无异,走吧。”谢衣挺满意地端详了一下鲲鹏,拢起袖子。
无异正吃着惊,为免耽误时间倒是先不多问,扶着谢衣上了馋鸡的背。重获自由的鲲鹏可劲欢实地往半空中飞。“馋鸡,贴着树林去躲开点山下那些人的眼,别叫他们看见师父。”无异命令它。馋鸡办事实在,得了指示绝不含糊,这就找了一片树冠茂密处,刮下来的树叶子招呼了无异和谢衣一身。
无异帮谢衣掸下树叶子,“师父,这究竟是什么道理?”
谢衣思索着怎么给他讲浅显。“无异,道人驭气,道士和神仙的术虽然都叫‘术’,形式上却不大一样,只是在凡人看来都不通恒常,因此混淆视听了。”
“这我明白,就好比夷则和神仙妹妹打架是不一样的,呃,还有偃术也叫术。”
谢衣点头,“不错,它确实有个‘术’字。我们烈山部的‘术’是神农传下来的,偃术则是以上古铸剑之法为发源推而广之——不止兵器在内,而包括以五行万物为基准——融会贯通衍生出的新学问。”
“在一件偃甲的制作中,既要有实体为载,也要有术法驱动,用于偃术的术法算是普遍意义上术法的一个分支。因此在我看来,偃术并不只是‘术’,而应该叫做‘偃学’。”
“那师父刚才帮馋鸡做的,是偃术吗?”
“嗯……不是,只是你既问到,顺口多说了些。”谢衣笑笑,“至于目前这光景,其实是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无异,有风刮到你身上,此风范围广大,难以停止,你却想要让自己不被吹着,眼下又没有房子可供躲避,你待何如?”
“呃……”无异捏着下巴,“造个术法甲胄?”
“具体些?术法是流动的。”
无异蹙了眉尖,好在他聪明,末了一捶手心,“我知道了,师父,只要在周身刮起相反方向的一阵风抵消它便可。所以你在馋鸡身上包了同样的结界,只是翻了个面?”
“不错,”谢衣扬起唇角颔首,“无异,若是在湖心,今日可多借你两卷图谱。”
“嘿嘿,我记下了,到时攒着一块看也不迟。”
似是烦了他们讨论高深事,馋鸡叫唤两声。无异才发现他们已经十分接近海岸线。“师父,我们找个地方降落么?”
“嗯。”谢衣往下看了两眼,“那边有人,躲着点。”
无异心领神会,指挥馋鸡落在一丛密林里,馋鸡甫一落地就变回垂着头的小模样,又飞累了,这家伙消耗真大。他们走了两步,正听见几个烈山部人在激烈争吵,声音远远地传过来。谢衣比划着让无异噤声,他们留在树冠的阴影中,屏息凝神。
“……用不出术法就等于赤裸裸地任人宰割。我们现在等于是手无寸铁,许多北方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