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城-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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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杯过后,三个老的话渐渐多了,还不时腾起笑声。阮小邈和丢丢见老头子们高兴,就放肆地吃喝笑闹起来,将气氛搅得很浓。阮红旗和莫小白本来话少,此时虽也表情轻松,但仍是做听众。因有陈露参与救人一节,阮红兵两口子言谈举止比以往明显随意许多,阮大可也明显宽容许多。这两个“许多”加在一起,阮家这个中秋节就更像中秋节了。
阮红兵耳朵丫夹着棵烟卷儿,操着筷子戳了一块红烧肉填进嘴里大嚼。咽下后擦擦嘴巴,忽然笑道:“不能干吃呀。我给唱个歌助兴吧。”那样子是谁也拦不住的。陈露和莫小白偷偷看看阮大可,见老头子并无不悦,才放下心来。那里,阮红兵已粗着嗓子在吼了,是李玉和的《临行喝妈一碗酒》,还左手拿只碟儿,右手捏根筷子,有板有眼地敲着,听上去还不离谱。唱完,两个小孩子鼓掌喝彩,阮红旗却在一旁冷不丁地说:“哥,你有什么愁事吧?”阮红兵一愣:“我?我高兴啊,我愁什么?”阮红旗慢悠悠地说:“我听人说,女愁哭,男愁唱。”大伙儿看看阮红旗,那神情若无其事,都摸不清她是玩笑还是真格。莫小白见不是路,忙接过来说:“红旗真会说笑话。”又对阮红兵说:“哥,你再来点有意思的,要不,说段笑话儿?”就用手悄悄地碰碰阮红旗。阮红旗倒还听话,不再理会阮红兵了。阮红兵也不推辞,喝下一杯酒,想了想,便讲笑话儿:“有个山东老哥,脾气犟得很,一回去茅房拉屎,忘记了拿手纸,就想用土坷垃对付一下,刚巧又进来一个犟脾气的,也忘了拿手纸,也想用土坷垃对付。却都不想在对方面前露丑,两人就蹲在那里僵上了,都想把对方耗走。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先前的那个看到自家二小子从茅房门口路过,就吼了一嗓子:小二,回去告诉你娘另找主儿吧,我他娘的和这个小子较上劲儿了!”阮红兵那南腔北调的山东话把几个少的小的给逗乐了,连阮红旗也咧咧嘴想笑。
阮大可当然不会为这等低级笑话儿动容,何况出自阮红兵之口,他依旧跟李雪庸和王绝户说闲篇儿。阮小邈问:“爷爷,我爸讲的笑话儿好玩吧?”阮大可对小孩子一向是好脾气,就说:“先别说好玩不好玩,我倒是挺欣赏先前那个人,你看,他为了一个目标不屈不挠,甚至赔上了家庭,这叫什么?这就叫信念。”阮小邈又问:“为一个目标就赔上家庭,值吗?”
童言虽是无忌,在大人听来却不同,仿佛这个问题具有了某种现实意义似的,又仿佛有某种尖锐的东西悄悄地楔入心头。除已有了几分酒意的阮红兵外,其余几个大人都陷入片刻的沉默。这话题已经偏离了笑话儿本身,俨然上升为关于人生价值的讨论,看上去言在此,其实却意在彼。——不想意在彼也不行,几个人的心思像有什么给拽着似的,往那条思路上走。走归走,可也都没忘了中秋,都在努力地想,怎样去淡化以至消解这爷孙俩所谈问题的现实色彩,教它仍回归到笑话儿的范畴。
阮大可清清嗓子,冲阮小邈笑笑,说:“值,值啊。长大了你就明白了。”
虽说阮大可有那么几杯酒落肚,言语间不免露出本色,可面貌是宽容的,语调是节制的,词锋也比平常明显温厚,且没有了一向的冷嘲意味。当然,细细思量,话里话外,现实的针对性还是有的。李雪庸和王绝户便一连声地劝酒,说些不相干的闲篇儿。陈露和莫小白也竭尽全力,跟阮小邈和丢丢打问一些小孩子家的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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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红兵已是一双醉眼了,他没理会老头子的微言大义,还以为将老爹给哄乐了,竟兴致勃发,还要再讲个笑话儿。
陈露怕阮红兵搅和了自己苦心经营的此番中秋聚会,想拦他,可隔着人,又不便明说,就使了两回眼色。
阮红兵风头正劲,哪里注意到她的眼色?便拉开架势讲起来:“说的是有这么一个老哥,打麻将很有瘾,特别地投入。有天晚上出去打麻将,媳妇不敢一个人在家,也只好跟着去看。后半夜媳妇困了,就到一旁的卧室去睡。这老哥的身后原本站个看热闹的,也随着溜进了卧室。不一会,老哥听到卧室里有一个在说:吃不吃?另一个说:吃。这功夫上家恰好打出一张八条,老哥便接住卧室里的话音说:不能吃,吃了就不是大和了。隔一会儿,卧室里又问:粗不粗?回答说:粗。老哥又接上了话音:出?出去准有碰,没准儿还是一杠哩!后来这个老哥输得有点恼火,听卧室里隐隐约约在说:麻酥酥的。巧的是他长着一脸麻子,就气得吼了一嗓子:麻输?——麻输麻有钱!”阮红兵讲完,自己先乐得哈哈大笑。
这种粗俗不堪的黄段子平时他是常给人讲的,此刻趁着几分酒意讲出来,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三个老的和阮红旗自然是不笑的。陈露和莫小白也就不笑了。只两个小孩子在陪阮红兵笑,却笑得毫无来由,他们还不能理解,这故事到底有什么好笑。
这回是丢丢效法阮小邈,朝阮大可发问道:“爷爷,这个笑话儿好玩吗?”
见是丢丢问,阮大可更要回答了。他沉吟一下,然后笑眯眯地看着丢丢说:“不大好玩,可也说出来一个道理,叫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个道理世上的人多数都不懂,等你长大后再慢慢悟吧。”
几个清醒的大人吃喝的依旧吃喝,却都带有沉思的表情。沉思也不过片刻间的事,很快就都恢复了说笑。惟王绝户的表情最为复杂,先是沉思,继而是涩涩的,最后说不上是羞愧还是懊恼,总之是令人不易察觉地苦笑了一声。别人没察觉,阮大可和李雪庸察觉到了。阮大可就又去开启一瓶伊人酒。王绝户要拦,李雪庸按住他的手,不容分说似的:“今天非得一醉方休不可。”那几个年轻的闹不大清这三个老家伙在玩什么典故,只是看着有点怪,也懒得去深究,便另辟有趣的话题,说他们的去了。
月色正好的时候散的席。
阮大可和李雪庸是酒醉心不醉,在院门口,李雪庸又对阮大可念了一句苏东坡:“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啊。”阮大可知道还是说的沈秋草,便朝老友嘿然一笑。再看王绝户,整个人都醉透了,脚步踉跄不堪,眼见的走不直街路了。李雪庸眼睛看着老头子,感慨地说:“酒不醉人人自醉啊。”阮大可知道,席间王绝户是想起了在省城的那段经历。因其中阮红兵要负着很大的责任,心里便生出许多愧疚,此时也无话可说,只吩咐莫小白将王绝户送到家,自己则和李雪庸趁着月色在街上闲走,漫无目的,也无别的话头,说的多的是苏东坡,仿佛这个节日是苏东坡倡导设立的。最后李雪庸没头没脑地说,退休后想在云峰山度晚年,阮大可愣了一下,也没头没脑地说:“我陪你。”看上去李雪庸很消沉似的,仿佛是那种失落后的消沉。不会因为沈秋草吧?阮大可知道,其实老友李雪庸内心深处一直是爱慕着沈秋草的,只是沈秋草心里一直装着自己,加之病老婆子一死,老友只能退避三舍。可最近以来,自己和潘凤梅的事,李雪庸不会没有耳闻,那么,对此老友又作何感想?再回味一下李雪庸刚才那句没头没脑的话,阮大可心想,李雪庸是要将一些尘俗的东西放下了,这其中,不知是否包含沈秋草。
陈露的心思没有白费。虽然阮红兵在席间一派醉态,但阮大可并未在意,似乎对这两口子比以往温和了些。这一点,陈露感觉到了,为此她竟暗自得意了好多天,在阮大可面前,言谈举止也随意许多。
她每天的生活轨迹仍旧是三点一线。大多时间都消磨在了杂货店。
日子是钟表一样机械地往前走,从前的许多欲念却冷了不少。尤其对乾坤混沌汤的秘方,也没有了先前那种志在必得的心劲,越来越趋于顺其自然。倒是对莫小白,一直热度不减。这也可以理解。人本就风骚,又在三十六七的好年景,肢体饥渴,情怀旷荡,哪能刹得住车?只是忒贪了些,上来那股子野性,恨不能将那小白脸活活吞下去。
第五章 冷眼
真想 浪游大漠
听远古的长河涛声
望远古的孤烟直上
尔后 在驼铃悠扬的暮色里
燃起飘忽的篝火
为生命底色
添一抹烟云
然而 我心中有太多的羁绊
?摇?摇——《独白》2001?郾2?郾9
有一堵墙,象征着小城卑微的一面。
这是一堵破败的红砖墙,那上头,成年累月地涂着一行字:“老莫头的白灰不白不要钱”。不管你愿不愿意看它,它都随时刺痒着你的眼神经。和往昔的“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打倒王张江姚四人帮”,“计划生育光荣”一样,这红墙文化是小城生活乃至历史的一部分,它日日地入眼入心,渐渐地入情入理,最终演变成为哲学一样的东西,深深地嵌入小城的脑沟,也沉淀在每个人心底里,钙化为坚硬的一小块,很顽固的,你别指望将它剔掉。
而老莫头,那个曾破衣烂衫温饱无着的人,他当年的白灰到底有多白,没人去究根问底,教人困惑不已的倒是,一年四季里他究竟会有几宗像样的交易,又是谁呆到放着商场里包装完备的白灰不买,偏去他暴土扬尘的黑屋子里买那散装货?他在小城这张营营不息的尘网上,无疑是一只干瘪的劳蛛,每日里蠕蠕而动,与石板下、水沟里的虫豸们并无二样。或许,有人买去他的白灰做了新房的涂料,然后,那耀眼的白,即与刻意点染的喜烛,用作蒙头的喜布,半撩半垂的喜幔,以及新人喜洋洋的面庞,交织出一派幸福气象,而这一切,与暗夜里瑟缩在破絮中的老莫头,又有着怎样丝丝缕缕的关联呢?这答案,小城似乎是有的,又似乎从来未有过。但如今有与没有都无关紧要了,因为老莫头已不在尘世,五个寒暑料想已将他那具薄薄的杨木棺材和他那把嶙峋的瘦骨,销蚀为一堆模糊的腐土了吧。谁知道呢。
那老屋还在的,自然是破败不堪,门可罗雀。确乎没人记得这里住过什么人,或者这还曾是个供人生息的所在。——不,有人是记得它的,岂止记得,简直就是刻骨铭心。这个人就是莫小白。他是这个破败老屋的惟一继承者。他早已不住在那里,也不去光顾它。他怕见那黑黢黢的门窗,更怕见屋前红砖墙上那行关于白灰生意的广告语。那句广告语成了他人生的一个痛点。
他恨那个被人称为老莫头的父亲,正是这个老莫头,居然创作出那么一句委琐不堪的广告语,“老莫头的白灰不白不要钱”,这还是句人话么?哪怕说“有意购买白灰者请与老莫头联系”也好啊。现在这行广告语在小城已是家喻户晓,深入人心,外来客问路,小城人往往都是:“你看见‘老莫头的白灰不白不要钱’,再往前走就到了。”老屋因那句广告语而具有了某种象征意味。莫小白怎么会愿意光顾它呢?他只是在遐想的时候及睡梦里“回”去过,“回”一次,就是一个不堪回首。不堪回首,他仍在遐想与梦中一次次地“回”。那毕竟曾经是家啊。那里,有他幼年至少年点点滴滴的辛酸与屈辱,也有他顽强生长出来的一个个梦想,甚至还哺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