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执-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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检查过后,方知是虚惊一场。原来只是尿道拉伤,可能是操劳过度或暴烈使用的结果。医生婉转地嘱咐我〃尽量停止〃勃起一段时间。唉,做人还真难。
内耳不平衡
大约在高三的时候,我写过一篇小说,《我的左倾》。第一人称的叙述者有一种奇怪的体验,他总觉得自己工作的桌面向左微倾二三度左右。这算不了什么很厉害的倾斜,但因竟日坐在桌前,这个幻觉似的感应越来越实在,而且由台面扩散到整个房间了。换句话说,他只要一踏入那个房间,就会感到世界整个地向左倾斜两三度。
在那篇小说里,我把我亲身的体验提出来探讨。当时我还在构想另一个剧场作品,必须全室(包括舞台观众席)倾斜,不必太多,两三度就好。随着时间的进展,希望会造成愈发强烈的感觉,在观众步出剧场门口时达到高峰,因为他们突然要调整自己对空间感觉上的误差。
三数月前的一个晚上,我站在家中书柜前面看书,整个人像触电似的,突然天旋地转地往左面晕倒,幸好我抓住书柜板缘。状况持续一周,我终于去看医生。结果和我料想的一样,是〃耳水〃(内耳)不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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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节:我的病历(6)
虽然没有明显的证据支持我的想法,但是我把当年的奇妙经验想象为〃某种〃内耳不平衡,或多或少会与最近这一次病症有血缘关系吧。
后记:左脚扭伤
有一种哲学,我称之为欲望哲学,因为它服膺于欲望的逻辑。阿多诺、马尔库塞、福柯、巴塔耶与德勒兹都是欲望哲学家。但我以为尼采和黑格尔才是欲望逻辑之发展巅峰。权力意志和绝对精神是两位一元论者图谋世界的最大欲望表现。根据我毫不严整的印象,最纵欲的还是黑格尔,因为他的样子看来比较冷静,这要比冒着狂热眼神的尼采狠多了。
信服欲望哲学的人同时相信自己、相信血统、相信天赋,他们命定是贵族。正如荷马史诗的世界,一个〃好〃人可以在一夜之间因为家产倾尽而成为〃坏〃人;我们也不要和丧失信念与能力的人做朋友。记得大约在两年前的一篇文章中,我记叙自己由泰山归来的心情:〃直至登上玉皇顶,才明白何为〃会当
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原来不是泰山太高,只是旁边的丘峦太矮。〃
所以他们是快乐的、健康的。正如希腊人在蓝天碧海之前,耀眼阳光之下,毫不畏惧地赤身露体,竞相在沙道上奔驰。尼采说得对,苏格拉底以前的希腊人强健而乐天。他们绝无顾忌地坦身露体,在别人嘲笑自己以前先行自嘲。因为他们要在被人掌握前先走一步,摧毁已成的自己。这才是欲望逻辑的真谛。
听说浪漫主义时期的文人对于疾病非常沉迷,因为病能带来一种新的体验。我赞成。在左脚受伤的头几天,对地面的起伏变化,我非常敏感,些微的歪斜都会令我抽痛。日常随意跨过的平路这时成为才步难行的星宿海。病变确能开发出陌生的自己,增加自己与世界关联的新路向。所以,病或许能取代〃真/假〃、〃内/外〃成为一组描述和构建自我的新范畴。创生新我也是欲望逻辑的前提。
尼采曾说:〃真正的哲学家不追求女人、国王和利益,反过来,真正的哲学家会被这三件事追逐。〃事实证明,若非尼采不是真正的哲学家,就是他错了。不论如何辩解,我以为欲望逻辑始终是预设了缺陷的逻辑。欲望的指向是缺陷之得到填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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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节:我虽千年能变化(1)
今天,我是不大喜好这套了。随着阅读兴趣的转移,我宁愿称自己是亚里士多德和儒家的信徒。所以我不再向新认识的朋友解释梁文道并非一个笔名,就让这误会继续吧!至少
我还未提出要〃文起八代之衰〃。我也很乐意向人解释我的藏书印为何是〃为己之学〃,那是孔子的话:〃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
于是,撰写病历是在〃毁灭旧我……创造新我〃和〃完善自我〃、〃成己达人〃之间摆荡。在此,我目睹自己对自己下的工夫,我看到坦白和杜撰的技术,虽然表面看来都不外一种时间上的积累。
我虽千年能变化
我从来没见过她不化妆的样子。她为什么一定要化妆呢?
连朋友都在笑话了:〃你不过是见他,有化妆的必要吗?〃是呀,只不过是见我;不是任何其他人,只是我。
因为工作的关系,我每天都要目睹许多女人化妆的惊人过程。我看着她们双眼浮肿,疲惫地走进化妆室,放下皮包,然后在镜子前面的椅子上,任由化妆室师使用一瓶又一瓶的化学制品与各式各样的器具,在她们的脸上施术。然后,一张大家熟悉的脸孔就此逐步成形。明亮处明亮,漆黑处漆黑,对比鲜明,我只能够说,如果不化妆,你一定很难在街上将她们一眼认穿。
认穿。我永远无法认穿这个女人,因为她脸上的妆不曾退下。
可是一个不化妆的女人又怎能让人辨识呢?
宇宙的英文是cosmos,当然来自希腊文的kosmos,本意秩序,与混沌相对。混沌没有秩序,黑暗、混乱而无形。直到有了秩序为之赋形,世界才开始出现、可见。宇宙不只是从混沌走到秩序的结果,它还是一个动词(kosmeo),它就是混沌转化的过程,它就是点亮了黑暗的那个动作。没有光,没有秩序,世界不成世界,万物尽与目盲无异。
女人性阴,本亦无明,乃物质的物质,混沌的混沌。没有形式的规约,她就流动不居,不可辨识更不可见;除非她化妆。这正是化妆品(cosmetic)的由来。不化妆,女人又怎能让人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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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节:我虽千年能变化(2)
难道你以为你不化妆,我就认不出你?你想我认出的是哪一个你呢?
近日常听评弹。杨仁麟(1906…1983),八岁从养父杨筱亭习艺。这一派,专长假声,弹词里假声叫做〃阴〃;杨筱亭却也不弃真声之〃阳〃。阴阳结合,故音域宽广,韵味悠长,又称〃小阳调〃。杨仁麟青出于蓝,尤擅《白蛇》,于是有〃蛇王〃美誉。
杨仁麟单档演出,手抱三弦,一人分饰多角。听他唱到《合钵》一段,先是白娘与许仙的两句对话,随即转入假声化成白蛇:〃我看官人心太痴,万般拂顺与千依。〃再来就是惊心动魄情深义重的这一句了:〃我虽千年能变化,从无半点把夫欺。〃〃我虽千年能变化〃是用阴面假声唱的,短短一句里百转千回,千年形变尽在其中。到了〃从无半点把夫欺〃则是阳面真声起始,再以假声作结;初听之际坦坦荡荡更无半点虚掩,可是末尾〃把夫欺〃三字一柔情起来,却令人心动之余又不免疑惑了。莫非温柔妖娆的阴面总要叫人怀疑。女子的阴柔,你切莫真信?
白娘呀白娘!我怎么知道当初的断桥偶遇不是你的精心巧局?那若断若续的春雨,不是你的变化?水漫金山,固然是你铺演的一台大戏;难道你被镇在雷峰塔下就不是法海和你串通的苦肉计吗?
怀疑是一种顽强的植物。当它被下在两人之间的土地上,即便只是一颗种子,迟早也会抽芽长大,终于扭曲一切,排挤开所有本来健康的花草,使之枯萎。
用不着女性主义哲学家的分析考掘,我也知道说一个女人不化妆就看不见,是严重的性别歧视。可是我坚持自己没见vii过你,因为你一直化妆,一直变化。我不愿相信有一个〃真实〃的你,我更不能接近真实。
其实我是记得的,有那么一回(事后你还问我,为什么我要急着找你)。那晚你刚洗过澡,预备就寝,一脸素颜,一头长发随意扎起,一对赤足踏着双拖鞋。你轻松自在,甚至把一只脚坐在自己的大腿下面。那是间日式小馆,我们喝酒,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搭。我们如此接近,乃至于我闻得到你头发上的香气。没有化妆,但你仍有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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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节:我虽千年能变化(3)
这个问题曾经困扰过我一段很长的时期。自小我就不懂,为什么女孩子的头发总是那么香,我们男生却总是一头油臭?后来我才发现,那股香味只不过是洗头水的气味,一瓶又一瓶的化学制品。熟练以后,我甚至说得出那是什么牌子的洗头水。
你知道他们制作洗头水的方法吗?为了让洗头水不刺眼,他们把一只兔子放在特造的架子上,张开它的眼皮,用夹子固定好。然后拿一根滴管对准它的红眼球,让被试验的洗头水一滴滴地掉下去。兔子挣扎,但是动不了;兔子惨叫,但是我们听不到(有谁听过兔子的叫声呢?),直到兔子的眼球完全溃烂为止。
那些能够令兔子的眼睛烂得最慢的,令它的痛苦延得最久的,也就可以用在人的身上了。于是你匆匆赶来,不用担心洗头水入眼。你头发上的香气由来,乃一种化学制品。
至于女子的头发何以特别能够蓄留洗头水的气味呢?我以为,是因为她们千年能变化。所谓颜色,无非画皮;一经拆解,尽皆眼睑闭合不全。
理论,古希腊人叫做,原意就是观看。它看的就是kosmos,就是宇宙、秩序与装扮。我修习哲学,苦研理论,所以我从未见过她不化妆;就算有,那也只是她的妆更深了。我都看见了,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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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选美(1)
选美
我从来不曾想过,自己竟然会跑去北京做一场选美比赛的评判。
十几年前,中学刚刚毕业,我和几个好朋友带了一大叠批判选美的自制传单跑到一个选美现场,预备一边散发一边抗议。结果当然给人赶了出来,只好在门外傻傻地把传单塞给路人。至于那些会场里衣冠楚楚的绅士淑女,当然甩也不甩我们,照样美美地谈笑风生。
为什么要抗议?当然是因为选美侮辱女性。我们所有读过点女性主义的人都知道 〃女人并非生为女人,而是被造成女人的〃(西蒙 ·波伏娃语)。而这制作女人的主要力量,就是男人的目光了。选美正是依男性目光打造样板女人的经典示范,一个个女孩想尽办法历尽训练,好把自己装进男人设计的一套套格子里,再拼个你死我活,好产生一位所谓〃智慧与美丽并重〃的佳人。
十几年后,我了解即使是一些被认为很激进的女性主义者,也不再坚持单调的反选美立场,反而懂得以更多元的角度切入,把选美当作有待剖析的现象多于一个只能否定的对象。但是我仍然本能地说不出地厌恶,躲避选美,躲避不了的时候,就视而不见。
所以,当我今天因为公司工作的关系必须要去做选美会的评审,我就是带着这样的心情:视而不见,我不存在。
那天早上十点十五分,在酒店里,我接到一个叫做 〃小马 〃的女孩的电话,说原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