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月-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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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陶下山走得不紧不慢,怕汗湿了裙子。望见了关隐达的宿舍,她胸口就咚咚地响。敲了门,听得关隐达应了声,门却半天才开。原来关隐达才洗完澡,刚换好衣服。
“陶陶,你坐吧,我先洗衣服。”关隐达望着陶陶,憨憨地笑。
陶陶说:“你没时间洗衣服了,我爸爸在办公室等你。”
关隐达说:“好吧,我回来再洗。”
陶陶说:“你去吧,衣服我替你洗。”
关隐达慌了:“这怎么行呢?”
“怎么不行呢?”陶陶说罢就抢过了脸盆。
关隐达红了脸笑道:“那就谢谢你了。”
关隐达刚准备走,陶陶又说话了:“我明天回学校了。”
“明天?一个暑假真快。”
“这个暑假我哪里也没去玩,一晃就过去了。”
“等你爸爸去省里开会,我来看你。”
“你一个人去看我,还是跟我爸爸去?”
关隐达玩笑道:“跟着你爸爸,伴君如伴虎。我敢开小差?”
陶陶突然低了头,递了个纸条关隐达。关隐达只觉手心火辣辣的。他下楼走了很久,不敢打开那张纸条。晚风吹在脸上,软得像锦缎。
人生真是奇妙,很多不经意的事情,也许正是神秘的暗示。五年前的某个凌晨,关隐达正在招待所后面的林子里做锻炼,忽听得哪里传过说话声。透过林子望去,只见一辆黑色轿车里钻出个中年汉子。马上又有位夫人领着一个少女下了车。张兆林同地委组织部长正围着那位中年汉子握手。那位少女雪白而文静,大人们正在寒暄,她便漫不经心地四处打量。她往林子方向张望了好一会儿,关隐达以为她看见自己了,忙转过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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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早饭,关隐达才听人说,上面派了位地委副书记来,叫陶凡。这位地委副书记,正是关隐达清早看见的中年汉子。过了两天,关隐达就成了陶凡的秘书。他猜想那位少女肯定是陶凡的女儿,却很长时间没见着她。直到陶家搬进桃岭,关隐达才不时在他家庭院里见到她。听林姨叫女儿名字,关隐达才知道那少女叫陶陶。陶陶正上着高中。她喜欢坐在庭院里的石头上看书,随外人怎么进进出出,她的头总不会抬起来。越是不见她抬过头,关隐达就越是想看清她的脸。她却总让他看不清,神秘得像位仙子。他见过她很多回了,仍想不起她的轮廓。有时候,他无端地想起陶陶,头脑中只是一片模糊的白。
有个秋日的午后,关隐达同陶凡坐在庭院里谈书法。林姨端了西瓜上来,说:“别光顾着说话,口都干了,吃西瓜吧。”关隐达正客气着,突然感到左脸痒痒的,像有只蝴蝶在上面挠。他偏过脸去,见陶陶正坐在他左边的石头上,睁大了眼睛望着他。他胸口猛地空了一下,那一刻,耳朵也聋了,眼睛也花了。陶陶也红了脸,忙埋下头去看书。
记得那是星期天,陶凡难得有个清闲。两人聊了会儿,来了兴头,就铺开纸来写字。陶凡总把笔塞给关隐达,说你露几手吧。陶凡的哈哈打得越响亮,林姨脸上的笑容就越慈祥。关隐达想林姨那样子就像自己的母亲。陶凡全神贯注写字了,就没人出声。草虫吱吱,清风不言。
关隐达上了办公楼前的台阶,终于忍不住了,就着路灯打开了纸条。见上面一句话也没有,陶陶只写下了她大学的通信地址。
关隐达顿时脑子嗡嗡作响,胸口怦怦儿跳。他明白陶陶的意思,可他却想起了另外一个姑娘。那是他的大学同学肖荃。大学四年,他处得最好的女同学就是肖荃。同学们都把他俩看作一对儿,但他俩谁也没点破那层意思。快毕业的时候,他每天晚饭后都同肖荃在校园里散步。离校前的那个晚上,两人依然在一起散步。深夜分手时,肖荃突然把个纸条塞进他的手里。望着肖荃消失在女生宿舍的楼道里,他迫不及待地打开纸条,就着昏暗的灯光看看,原来是她家的通讯地址。关隐达听肖荃无数次说起过她的家乡,一个灵秀得有些精致的小县城。当时谁也不知道自己会分配在哪个单位。关隐达家住乡下,通讯不太方便,也就没有把地址留下。他只清楚自己大致的分配去向,却不知道到底会去哪个地方。
关隐达回到乡下老家,照着肖荃留下的地址,写了封信去。可是,直到他来西州地委报到,都没有收到肖荃的回音。半年以后,已是冬天,一个寒雨纷飞的星期天,肖荃突然敲开了关隐达的宿舍门。两人愣了片刻,猛地抱在了一起。肖荃只顾着哭,半天不说话。关隐达到现在都还想不清楚,两人后来不知怎么就吵起来了。好像是肖荃怪关隐达没有写信,关隐达却说他的信泥牛入海。深夜了,关隐达要送肖荃去招待所。肖荃不说去,也不说不去,只是坐着不动。两人就坐了个通宵,一会儿和好了,一会儿又争吵了。
第二天,关隐达红着眼睛上班去了。谁知一到办公室,张兆林让他去县里调研。他急了,撒谎说想回宿舍取件衣服。张兆林说又不是大热天,一两天就回来了,取什么衣服!汽车已发动了,停在办公楼外,轰轰地响。他只好硬着头皮,上了车。说是一两天,哪知他一走就是四天!
那天关隐达从县里回来,赶到地委机关天已黑了。他在宿舍楼前下了车,几乎有些惶恐往自己的窗口望去。天哪,黑的!暮色之下,他飞也似的跑上楼去,急急忙忙开了门。屋里没有任何动静,他不敢开灯。他关了门,独自在黑暗中站了好一会儿,才拉亮了那盏六十瓦的白炽灯泡。直到这时,他才确信肖荃已经走了。
肖荃等了他多久,关隐达至今不知道。只是从那以后,很长时间没了肖荃的消息。去年突然接到她的信,却是她的婚礼请柬。关隐达没有出席她的婚礼,他做着陶凡的秘书,不可能请几天假赶到北京去。肖荃远嫁北京,她的丈夫是位做经济研究的学问人。
关隐达把陶陶的纸条小心放进包里。深夜回到房间,他写了封信,照着地址发到陶陶陶学校去了。他发的是快件,陶陶赶到学校,信也到了。
没有不透风的墙,过不了多久,陶陶同关隐达通信的事,很多人都知道了。他们碍着陶凡的威严,不敢议论这事儿,私下里却把关隐达当作地委书记的乘龙快婿了。似乎只有陶凡不知道这事。可是有天,陶凡突然问关隐达:“这几天有陶陶的信吗?”关隐达慌了,支吾道:“有,有哩!”陶凡笑笑,说:“这孩子,从来没有给我写过信。”望着陶凡的笑容,关隐达心里暖暖的。也许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关隐达感觉自己同陶凡血脉相通了。陶凡就像自己的父亲。
半年以后,年底了,省纪委来了个调查组,不同地委打招呼,住进了新开张的桃园宾馆。陶凡听说了,觉得有些不祥。 但他装聋作哑,不去理会。心里没鬼,怕什么呢?又怕是冲着别的地级领导来的,心里就挨个儿猜着,还真拿不准谁会有什么问题。
过了几天,省纪委调查组才同陶凡见了面。他这时候才知道,改造招待所的事还有人揪着不放,后来又加了件改造机关宿舍的事。陶凡不愠不火,调查组问什么就答什么。调查组的人说话注意方法,尽量不提陶凡本人,只说西州地委如何。陶凡却屡次表明态度,说他个人要承担主要责任。
又过了个把月,陶凡被省纪委通报批评。吴明贤送了通报来,很不好意思。陶凡却是没事似的,并不细看,只是粗粗浏览几眼,就交还吴明贤,笑道:“老吴,这是我头一次受处分,值得纪念。你把这通报复印一份给我吧。”吴明贤摇头笑道:“陶书记,这算什么处分?”
官场上的任何故事,都会有多种民间版本。陶凡挨了处分,自然有人高兴。多数人却是更敬重他了。这事在普通干部那里传开了,就增添了很多好玩的细节。他们说陶凡擂着桌子同省纪委的人吵,表白自己改善干部住房条件不会有错,改善西州的接待条件也不会有错。
有人私下里却恨恨的:陶凡太厉害了!一年之内,县级干部班子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慢慢地就换掉了,起初大家以为他不会玩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老把戏。
五
凡事都有头一回。自从陶凡题了桃园宾馆的字,找他题字的就越来越多了。实在推脱不了的,只好硬着头皮题了。不出半年工夫,西州城里很多招牌都换上了陶凡体。陶凡谨慎起来,发誓不再题字了。但是西州爱好书法的人却是越来越多。城里书法班的生意格外地好。一到星期天,很多家长便带着小孩去学书法。
元旦前夕,吴明贤请示陶凡,想在地机关干部中举办一次书法比赛。陶凡说:“你们弄吧,这事就不要请示我了。”
吴明贤说: “我的意思是,想请地委领导最好也能参加,这对干部是个鼓励。”
陶凡说:“地委领导就不参加吧。我们参加了,谁当评委?不能请省委领导来吧。下面同志当评委有顾虑,会影响公正性。”
吴明贤笑道: “缺了地委领导,书法比赛的意义就得打折了。”
陶凡也笑了,说:“老吴学得幽默了。你说打几折?这样吧,地委领导,你分头汇报一下,他们愿意的,就请写副字,只参展,不参赛,表示对这项活动的支持。”
吴明贤沉吟道:“不知哪几位领导愿意题字?”
陶凡看出吴明贤的意思了,他是担心有的领导字拿不出手,不肯题字,就说:“你找地委领导分头汇报一下就行了,不一定都要他们题字。没谁要求领导都是书法家,只是表示个意思。”
吴明贤点头道:“有您这个指示,我心里就有底了。”
关隐达听说要搞书法比赛,很有兴趣。可他的作品迟迟没交出去。吴明贤亲自抓这事,见了关隐达就问:“小关,怎么还不见你的大作交来?你的呼声最高啊!”
关隐达就笑,说:“哪里哪里,地委机关藏龙卧虎,我小关算什么?集体活动,我会积极参加的。我一定按时交稿。”
其实关隐达心里早有谱了,只是还没时间创作。他想今人的书法作品,写来写去无非李白、杜甫、白居易,要么就是苏轼、辛弃疾,不太有意思。更低俗的,不是“宝剑锋自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就是“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现代人已没文采可言了,只好拾古人牙慧。关隐达原是很得意自己的诗作的,这回突然暗生惭愧了。他想若将自己的诗写成书法作品,简直有些滑稽。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书法必须配古诗文。比方新诗,最多只能入硬笔书法。关隐达想即便是用古诗文,也应尽量特别些,贴切些。他一直喜欢张孝祥的《念奴娇·洞庭青草》,气势豪放,正合狂草气韵。这些天他跟陶凡出去,坐在车里老琢磨作品的布局谋篇,手忍不住在膝头比划着。
有天晚上,刘平跑到关隐达宿舍,进门就笑,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关隐达见他有些忸怩,同平日是两个人,觉得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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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平你今天怎么了?不是有人替你介绍了女朋友吧?”关隐达笑着问。
刘平嘿嘿一笑,说:“关科长,我也想参加一下书法比赛,是个学习机会嘛。”
关隐达说:“那好啊,你参加书法比赛,比地委领导参加意义大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