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旧梦-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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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滕浪





上阕（一）



　1



我的梦境常常被这样一幅画面填满：诗意的江南，春天的三月，一个少年白衣素袜，背负长剑，在一叶扁舟上负手而立，春风拂过他发鬓，像少女的小手般温柔多情。他眼中的世界是美好的，他憧憬着自己的未来。这时候，一个甜蜜的少女出现在这幅画面中，兰花般娇俏的容貌，仿佛是溶入了江南山水的灵魂，就在堤岸上，款款地向他走来。



那样的美好，仅仅是梦境。当我回首前尘，江湖年少春衫薄，只是一个捉摸不到的幻影，像水泡一样，经不起轻轻一碰。



2



太晚了，一切都过于匆匆，仅仅是二十岁，就已经走得太远，再也回不了头。当一切终于从我的生命中走失，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我的余生去追悔，并试图为内心寻找到一份安宁。那个年少的江湖，再也没有我的身影存在，我落寞地离开，就像我落寞地到来，我带着希望来，却带着永远消散不去的痛苦离开。



当我寻找到这一片偏僻的土地，我决心留下来，所有人都问我，是否愿意跟他们讲讲我的故事，虽然我极力地掩藏，他们却都能看出我的悲伤。我没有跟他们提起一个字，那些往事，我已经决定让它们深深埋在心底，最好永远莫要让我碰触到。



但我错了，人总是一厢情愿地以为往事可以被埋葬，却没有想过，曾经发生了的事，就像被剑划伤的皮肤，永远休想消去那道疤痕，它们留在你生命的轨道上，有时候因为一件小小的事，有时候甚至不需要什么理由，你的思绪就会沿着轨道滑回到那些往事上。



3



我已经很老很老，我在这片土地上呆了四十年还是五十年，我自己都不大记得清楚了，连我自己都不清楚，谁还会为我记得呢？



在这个地方，我只是一个平凡的老头子，一个倒足了一辈子霉的老头子。未及而立之年，我的发妻就在生三儿子的时候难产，撒手人寰。我三个儿子，大儿子十九岁那年应征，死在了遥远的异域战场。我的二儿子，为了给怀胎的媳妇找安胎药，在山上失足跌落悬崖，粉身碎骨。我的三儿子，由于我恨他的出生害死了我的妻子，所以对他疏于管教，以致他混进了黑道，竟然跟着他的兄弟去抢劫官银，结果被官兵乱刀分尸。



如今我想起我这些最亲的人的死，神经已经麻木，不知道悲伤是什么滋味了。我一直把他们的死当做上天对我的惩罚，偿还我当年欠下的罪债，只是这种惩罚未免太过残忍，我曾痛苦得想一死了之。



我之所以没死，是因为我不能死，我二儿子留下的骨肉，还需要我去抚养成人。我二儿子身死之后，他的妻子在悲痛与焦虑之中生下了我的孙子，然后在他还没满月的时候，也因为心力交瘁撒手人寰，从此就留下我们爷孙两人相依为命。



我的孙子，我为他取名叫叶青云，我希望他做一名读书人，日后青云直上，当一名大官，为黎民百姓伸张正义，如此上天也许就能饶恕我的罪过，不要让我这唯一的亲人也离我而去。



从青云四岁起，我就教他识文断字，他天资聪颖，过目成诵，几年时间下来就把四书五经背得滚瓜烂熟。十岁那年他考取了秀才，十七岁又考中举人，成了这个地方破天荒的大事。三年前，他独自上京赶考，去京路途遥远，他一路游历，直到去年才抵达京师，那时离开考已不足一个月。这些都是他后来告诉我的，他告诉我这些的时候，他的神情像一个饱经沧桑的中年人，我从他这种神情中隐约寻找到了自己昔日的影子。



青云当然没有令我失望，他一举考中了探花。他的聪明灵活据说深得天子欢心，小老头皇上一高兴就把他留在自己身边当了官。



4



是时候离开这个地方了，我生活了几十年的这个地方，我曾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再离开，它曾是我疗伤的地方，又是我受伤的地方，我对它的感情从陌生到依恋，最后深深的将根扎进去。



当青云从京师派来的侍从驾着马车来接我上京时，我的心一下子忍不住震颤起来，久久不能平静。我对侍从说，我要多呆两天，我在这里还有很多很多东西要收拾。



其实能有多少东西呢，自从我几个儿子死了之后，家中已经一贫如洗，为了筹集青云上京的路费，我甚至把床的木板都拆下来卖了。即便如此，我还是回到我空荡荡的房中徘徊着，不肯离开。



忽然，我记起了一样东西，我马上拿起锄头来到屋角，我已经老得没有力气了，只挥动了几下锄头，就气喘连连。但我忘情地挖着，挖了很深很深的一个洞，我才蓦然醒悟自己挖错了地方，于是又在屋的另一角开始挖。当我终于挖出一个腐烂的木匣子，已经累得瘫在地上起不了身。



木匣中的东西，是一把剑，一把并不普通的铁剑，所以它虽然被我埋在地下几十年，仍然能完好如初。我把它握在手中，用布轻轻擦拭着剑身，我看见自己苍老的面容反照在剑身上，那数不清的皱纹又莫名其妙地让我心头一震。



这样的情形，曾经出现过的，我曾经也这样子拿着剑，注视剑身上自己的面容。只是那副面容是那么年轻、骄傲，我如今在同一把剑上已经再找不到一丝熟悉的痕迹。



5



那时，我十三岁，或许还要小一点。我和我爹娘生活在一个乡村里，爹爹是村里唯一的铁匠，他常常接一些侠客的生意，为他们打造各种兵器。



我特别喜欢看那些兵器，我很小的时候就能叫出它们的名字，峨嵋刺、双股剑、雁翎刀等等我都耳熟能详。有时候我还能听一些侠客谈起关于这些兵器的故事，它们的来历啦，使用它们的都有些什么高手啦等等。我小小的心常常被撩拨得激动不已，在梦里都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武功高强的侠客，提着一把长生剑纵横江湖，所向无敌。



这个梦最后是实现了，我十七岁的时候就已实现，比我自己渴望的还要早一点。



6



有一天，一个干瘦的汉子扛了一大块黑色的铁走进我爹的打铁铺，那块铁少说有三百斤，但那汉子扛着它就像普通人扛着个空麻袋一样轻松。当时我正在铺子里帮我爹忙打一杆锁子枪，看到这个汉子力气如此大，我不禁惊呆了。



只听那汉子轰雷般叫道：“店家，帮我打一副刀，每把要有一百二十斤左右。老子要拿着它们把他奶奶的狼子帮砍个鸡犬不留。”



我爹看他如此神威，连声答应。那汉子眼光一转，注意到我对他的仰视，哈哈大笑道：“怎么样，小家伙，没听说过人用一百二十斤的刀吗？”



我那时很老实，我道：“我只是有点奇怪。”



汉子问：“奇怪什么？”



我道：“叔叔这么瘦，体重恐怕都没有一百二十斤，却能扛起几百斤的铁，叔叔难道是天生的神力？”



那汉子闻言仰天大笑，笑了一会却突然沉下脸来，一脸严肃地盯着我，道：“孩子，永远不要相信天生这回事。在这个江湖上成名的侠客，又有多少人是靠天生生存下来的，谁不是风里来火里去，才混到今天的成就？”



我居然听懂了他的话，点点头道：“叔叔为了练这一身神力，一定吃了不少苦头。”



汉子淡淡地道：“你若是肯下苦功夫，有朝一日也能像我一样。”



我听了这句话，只觉得脑袋一阵发热，激动得不行，颤声道：“我能吗？”



汉子道：“那要看你想不想。”



他不再理会我，转而跟我爹谈他的刀，打成什么式样，几天之内完工等等，但我一个字都没注意听，而是呆呆地又做起我的梦来。但这次不再是单纯的做做梦而已，我下了我人生中的第一个决定：练武。



7



江湖，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呢？过过往往的侠客，他们像风一样，给我带来江湖的缕缕气息，让我小小的脑袋生出无限的遐想。等我练好武，我就能独自踏足江湖，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



是这样的吗？是这样的，只是这个过程并不轻松。一个人如果想有所成就，就得抱有吃苦之心，特别是像我这样的人，并非世家子弟，当我开始我的梦的时候，我一无所有，没有一个高高的起点，更没有前辈的提携。日后如果我能成为一个鼎鼎有名的人物，那一定是我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换来的。



就在我开始练武的时候，我的思想中就形成了以上的观念。既然是要付出代价的，那么只要能达到目的，我就会不惜付出一切代价。



当我十七岁那年，真正意义上踏上江湖之前，我的脚下已经踏着好几条人命，我想踏出第一步，就需要他们的鲜血为我铺路，需要他们的死亡为我壮胆。



他们都是我爹的顾客，都是江湖中小有名气的人物。我暗暗地跟着他们，在荒无人烟的地方，我就现身拦着他们的去路。我与他们的对话几乎都是一样的，我说：“刚刚造好的兵器，阁下难道不想试试手？”



他们先是微微一愣，接着便冷冷道：“小子，你想找死？”



我笑道：“对，我是找死，不过死的人不是我，而是你！”



说完这句话，我的剑就已经出鞘，然后剑光一闪，对方的人头就已经滚到了我的脚下。



8



我之所以可以练武，全赖我爹的支持。后来我才知道，我爹之所以支持我，是因为那个力大无穷的干瘦汉子对他讲了一句话：“你儿子是练武的上好料子，加以锻造，日后必成大器，荒废了就太可惜了。”



他还将铸刀剩余的黑铁送给我爹，让我爹帮我打一把剑。我爹知道那块铁乃是一块冰魄寒铁，价值连城，是铸造兵器的绝佳材料，那汉子能将这么贵重的东西相赠，可以看出他十分看重我。



天下哪个父亲不想自己的儿子出人头地呢？我既然可以通过练武出人头地，我爹就决心全力以赴地成全我。他花了几天几夜的时间，将他平生所学都倾注在我那把剑上，终于为我铸出了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



他本人不会武功，但他有法子让我学武。他跟他那些江湖好汉的顾客商量好，只要他们肯传授我一两招武功，或者是提出一点有益于我练武的意见，就可以免去他们铸剑的一半价钱。



很多练武的人，他们终生只有一个师父，但我爹多么伟大，他帮我找来了无数的师父。在无数的师父一点一滴的指导下，几年下来，我的武功虽然练得很杂，根本没有任何的套路可循，但对付敌人的时候，却都是最有效的。



9



我不是决心忘记那段江湖岁月了吗？但就在我疯了一般去挖掘这个木匣子起，我知道自己已经开始活在回忆中。



我已经这么老了，我的孙子也终于有了出息，我对于我的生命已经没有什么渴求了，剩下的岁月里，我将去到京城我孙子的华屋中，静静地守候死亡的到来，如果不是回忆，我还能用什么来支撑自己度过剩下的生命呢？



有人说，当一个人开始回忆的时候，说明他已经老了。对的，因为当一个人老得像我一样的时候，他唯一可以做的事就是回忆，就算他的回忆里痛苦远大于快乐，他也别无选择。



上阕（二）



　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