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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生死疲劳-莫言-第82章

小说: 生死疲劳-莫言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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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的脸上神情突变,继续数说:这屯中有一个恶霸地主西门闹,遗下个杂种白眼
狼。
    这小子名字叫金龙,从小就花言巧语善伪装。
    他伪装进步入了团,他伪装进步入了党。他篡党夺权当书记,反攻倒算逞疯
狂。
    他分田单干搞复辟,把人民公社家底一扫光。
    他给地富反坏摘了帽,牛鬼蛇神喜洋洋。说到此处我心悲痛,鼻涕一把泪两
行……
    他把牛胯骨抛起来,用右手接住,用左手抹左边的眼泪;再把牛胯骨抛起来,
用左手接住,用右手抹右边的眼泪。牛胯骨仿佛一只白色的鼬鼠,在他双手之间
跳跃。掌声雷动。隐隐听到了警车的声音。洪泰岳更加激愤地数说着:说到了1991
年,这小子又把奸计想。
    他要把全体村民赶出村,把村庄变成旅游场。
    他要把万亩良田全毁掉,建球场,建赌场,开妓院,开澡堂,把社会主义西
门屯,变成帝国主义游乐场。
    同志们啊,众老乡,手拍胸膛想一想,阶级斗争该不该抓?
    西门金龙该不该杀?哪怕他财大气粗根子硬,哪怕他兄弟解放当县长,团结
起来力量大,把反动分子一扫光,一扫光啊一扫光……
    围观者起哄架秧,有的骂,有的笑,有的跺脚有的跳,县府门前乱成一团。
我原本还想找个恰当的机会,下车去,仗着一个村的熟关系,劝说他们离去。但
洪泰岳的快板中,已经把我当成了金龙的靠山。如果我出去,面对着这些被煽热
了的群众,后果不堪设想。我戴上墨镜,遮掩着自己的面孔,往后张望,盼望着
警察快来解围。我看到十几个警察挥舞着警棍,在人群外——其实也是在人群中
咋呼。不断涌上来的人,把警察也围了起来。
    我扶正墨镜,又找了一顶蓝色旅游帽扣到头上,尽量地遮盖着半边蓝脸,然
后拉开了车门。


    “县长,您千万别下去。”小胡惊叫着。
    我钻出车门,弯着腰往前冲。有一条腿伸过来,使了个小绊子,我实实在在
地趴在了地上。眼镜断了腿,旅游帽飞到一边。我的脸感触到被正午的太阳烘烤
得滚烫的水泥地面,嘴唇和鼻子都很痛。极端绝望的情绪控制着我,就这样死了
倒也省事,很可能落个因公殉职,但我想到了庞春苗,我不能不见她一面就这样
死去,哪怕她已经死去我也要见见她的尸首。我爬起来,四周立即响起炸雷般的
吼叫声。
    “蓝解放,蓝脸!他就是西门金龙的靠山!”
    “抓住他,别叫他跑了!”
    我眼睛一阵黑,又一阵亮,周围的人脸,都变得像刚淬过火的马蹄铁一样扭
曲着,闪烁着钢蓝色的光芒。我感到双臂被人扭住,别到了背后。鼻孔里热热的,
痒痒的,仿佛有两条虫子爬到厂唇上。有人在背后用膝盖顶我的屁股,有人用脚
踢我的腿肚子,还有人存我的脊梁上狠狠地拧了一把。我看到鼻子里的血点点滴
滴地落在了水泥地面上,并立即化成了黑色的烟雾。
    “解放,真的是你?”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面前响起,急忙镇定心神,
使晕了的头能思考,使花了的眼睛能视物。我看清了洪泰岳那张苦大仇深的脸。
莫名其妙,我的鼻子一酸,眼窝一热,眼泪夺眶而出,就像在危难时刻遇到了亲
人似的,我哽咽着说:“大叔啊,你们放了我吧……”
    “都放手,都放手……”我听到洪泰岳吆喝着,我看到他挥舞着牛胯骨像音
乐指挥挥舞着指挥棒一样吆喝着,“要文斗不要武斗!‘' ”解放,你是县长,
是父母官,要为我们西门屯的老少爷们做主,不能让西门金龙胡作非为,“洪泰
岳说,”你爹本来也要来请愿的,但你娘病了,他来不了。“
    “洪大叔,虽然我与金龙是一母所生,但我们从小不是一个脾性,这您清楚,”
我擦擦鼻血,说,“他的计划,我也反对,你们放_r我吧。”
    “听到没有?”洪泰岳挥动着牛胯骨说,“蓝县长支持我们了!”
    “我会把你们的意见往上反映,你们赶快离开这里,”我分拨着面前的人,
严厉地说,“这样做是违法的!”
    “不能让他走,让他写保证书!”
    我陡感怒火攻心,一伸手,抢过洪泰岳的牛胯骨,挥舞着,像挥舞一把砍刀,
拦挡的人纷纷闪开,牛胯骨砍在了一个人的肩膀上,又砍在一个人头上,有人喊

()
叫:“县长打人了!”打人就打人吧,犯错误就犯错误吧,对我这样一个人,什
么错误不错误,什么县长不县长,都给我滚开。我用牛胯骨为自己开辟了一条道
路,冲出包围圈,进了政府大楼,一步三个台阶,冲上三楼,回到我的办公室。
从窗户我看到大门外那一片亮晶晶的人头,传上来几声沉闷的声响,飘散开粉红
色的烟雾,我知道被逼无奈的警察释放了催泪弹,人群骚动,我扔下牛胯骨,关
上窗户,外边的事情暂时与我无关了。我不是一个好干部,我关心个人问题胜过
关心民生疾苦,甚至我对这样的非法请愿还有几分幸灾乐祸,烂摊子自有庞抗美
他们收拾。我抓起电话,打往新华书店,无人接听。我打往自家,电话通了,是
我儿子。我满腹的怒气顿时消了一半,尽量平静地说:“开放,让你妈接电话。”
    “爸爸,你跟我妈闹什么?”儿子不满地问。
    “没什么,”我说,“你让她接电话吧。”
    “她不在,狗也没去接我,”儿子说,“她饭也不做了,只给我留了一张条
子。”
    “什么条子?”
    “我念给你听,”儿子说,“‘开放,自己弄点吃的吧,如果你爸爸来电话,
让他到人民大道’红‘牌辣椒酱找我’,什么意思?”
    我没对儿子解释,儿子,我暂时无法对你解释。我扔下话筒,扫了一眼办公
桌上的牛胯骨,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应该带点什么,但想不起应该带什么。我匆匆
跑下楼,见大门口一片混乱,人挤成一个蛋,辛辣的气味刺鼻扎眼,咳嗽声咒骂
声尖叫声混成一片。这里的混乱接近尾声,而那边的混乱即将开始。我捂着鼻子,
绕到办公楼后,从东北角小门出去,沿着后街,一直往东跑,到电影院旁边的皮
匠胡同,拐弯向南,直插人民大街。皮匠胡同两侧那些心神不安的修鞋匠们,一
定把蓝副县长的仓惶奔命与政府门前的骚乱联系在一起。县城的人民,可能有不
认识庞抗美的,但没人不认识我。
    在人民大道这边,我就看到了她,也看到了蹲在她身后的狗,你这个狗杂种!
大道上乱纷纷奔逃着群众,交通规则全部废除,各种车辆与人群混杂在一起,喇
叭声震耳欲聋。我像小孩子跳方格一样,蹦蹦跳跳地过了马路。有人注意到了我,
多数人没注意到我。我气喘吁吁地站在了她面前。她眼睛直盯着那棵树,你这个
狗杂种,直直地盯着我,狗眼里一片荒凉。
    “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我厉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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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嘴巴歪歪,腮上的肌肉抽抽,脸上出现类似冷笑的表情,但她的目光丝毫
没有游移,依然盯着那棵树。
    我先是看到树干上有四团黑乎乎、绿油油的东西,仔细一看,那是些蠕动着
的苍蝇,是那种最令人恶心的绿头苍蝇。再仔细一看,认出了那三个大字和三个
惊叹号。我嗅到了血腥味,一阵晕眩,眼前发黑,几乎跌倒,我想最可怕的事情
大概已经发生了。她杀了她,用她的血,写了这条标语。但我还是强打着精神问
她:“你把她怎么样了?”
    “我没把她怎么样,”她连踢了两脚树干,苍蝇被惊飞起,发出令人恐惧的
“嗡嗡”声,她举起那用伤湿止痛膏缠住的食指,对我说,“这是我的血,我用
我的血写了这三个血字,劝她离开你!”
    我感到如释重负,一阵极度的疲劳袭来,不由得蹲在地上,手痉挛得像鸡爪
子一样,从衣兜里摸到了烟,点燃,深深地吸着。我感到烟雾像弯曲的小蛇一样
钻进脑袋,在大脑的那些沟回里游动着,产生了一种愉悦和轻松之感。苍蝇飞起
的瞬间,使这条肮脏的标语悲壮地跳人我的眼帘,但苍蝇们立即又把它们覆盖了,
覆盖得面目全非、难以辨认……
    “我对她说了,”我妻子依然不看我,用一种呆板、麻木的声音说,“只要
她离开你,我就一声不吭,一个屁不放。她可以恋她的爱,结她的婚,生她的孩
子,过她的好日子。如果她不离开你,那我就要跟她同归于尽!”我妻子陡然转
身,把那根用伤湿止痛膏缠着的食指举到我的面前,目光灼灼,如被逼到墙角的
狗,尖声叫嚷着,“我就用这根血手指,把你们的丑事,写到县政府大门上,写
到县委大门上,写到县政协大门上,写到县人大大门上,写到公安局、法院、检
察院大门上,写到戏院、电影院、人民医院大门上,写到每一棵树上,写到每一
堵墙上……直到把我全身的血写光!”
    第四十七章逞英雄宠儿击名表挽残局弃妇还故乡
    你妻子穿着一件淹没脚踝的紫红色长裙,端坐在你那辆桑塔纳轿车的副驾驶
座位上。一股刺鼻的樟脑球味儿,从那件裙子上源源不断地挥发出来。长裙的前
胸和后背上缀满耀眼的圆形亮片,这使我联想到,只要把她扔到河里,她马上就
会变成一条鱼。她头发上喷了摩丝,脸上抹了脂粉,自得如同石灰的脸与褐色的
脖子对比鲜明,使她的脸仿佛戴了一个面具。她脖子上戴着一条金项链,手上戴
着两个金戒指,俨然一个珠光宝气的贵妇。司机小胡起初耷拉着长脸,直到你妻


子塞给他一条香烟,他的脸才变圆。
    我与你儿子坐在后排座位上。在我们身体周围,堆积着十几个花花绿绿的盒
子,盒子里有酒,有茶,有糕点,有布料。这是我乘坐西门金龙的吉普车进入县
城之后第一次返回西门屯。当时我是一条出生三个多月的小犬,现在我是一条饱
经沧桑的大狗。我心情激动,两只眼睛忙不过来地看着车窗外的风景。公路笔直
宽阔;路旁花树葱茏;路上车辆稀少;小胡开车贼猛。小车像插上翅膀一样飞起
来了。我感到不是小车插上翅膀飞起来而是我肋问生出双翅飞起来了。我看到道
旁的花木纷纷向后倒去,又纷纷往下落去,我感到公路像一道黑色的墙壁缓缓地
竖了起来,路边的大河也跟着竖了起来。我们就沿着那直通天际的黑色道路往上
爬行,而身边的大河之水犹如巨大瀑布飞泻而下……
    相对于我的兴奋和狂想,你儿子则表现得极为镇静。他手捧着一个游戏机,
在我旁边,聚精会神地玩着“俄罗斯方块”游戏。他的牙齿咬着下唇,双手的大
拇指灵巧地揿着按键,每当出现一个失误,他就会烦恼地跺一下脚,嘴巴里“噗”
地喷出一口气。
    这是你妻子第一次打着你的旗号调用你的公务车还乡,往常里她总是乘坐公
共汽车或是骑着自行车驮着你儿子还乡。这是你妻子第一次艳妆华服像个官太太
一样还乡,往常里她总是灰头土脸、穿着溅满油星子的旧衣还乡。这是你妻子第
一次携带贵重礼物还乡,往常里她总是带着几斤现炸出来的油条还乡。这是你妻
子第一次带着我还乡,往常里她总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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