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看见我了-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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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体内,要做肾移植,做不起就只能透析,情况好一点一年十来万,严重点就得二三十万。后来学校借了不少,找亲戚借了不少,连学生也捐款了,但这些钱像水滴到火炉,转眼就冒烟了。
老狱警说:所以你就抢钱偷东西?
陈明義说:所以我就抢钱偷东西杀人。
老狱警说:你不能放一放?人都会死,你父亲也是一样。
陈明義说:我不能杀我父亲。
老狱警说:不是说杀,是说放,人各有天数。
陈明義说:放了就是杀。我的命、我的大学、我的工作都是父亲拿命舍出来的,他卖自己的血。现在他有事情了,我放?他才四十九岁啊,比伯伯你还小啊。
老狱警捉过陈明義的手,扯起衣袖端详,说:你也卖了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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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6)
陈明義说:我读书时觉得实在无以回报父亲,就天天读《孝经》,我顺读倒读,读得热血澎湃,就想我要是天子,就有天子的孝法;我要是诸侯,就有诸侯的孝法;即使是庶人,也有庶人的孝法。子曰:自天子至于庶人,孝无终始,而患不及者,未之有也。意思就是没有尽不了孝的道理。
老狱警说:嗯。
陈明義说:可这只是孔子的想当然,孔子还说,谨身节用,以养父母。好像懂得节约就可以给父母养老送终了,但是现在就是讲孝道也要有经济基础,我每天只吃一个馒头,我父亲的病就好了?不可能。你知道孝感吗?就是行孝道以致天地感动,老天起反应了。汉代姜诗的母亲喜饮江水,姜诗每日走六七里挑水,老天就让他家涌出江水来;晋代王详的继母想吃鱼,王详脱衣卧冰到河上求鱼,老天就让冰块裂开,蹿出两条红鲤来。我也曾跟着老农去挖新鲜雷公藤,也曾去求万古偏方,可是我感动谁了?我父亲脸色浮肿,精神异常,一不当心就昏死过去。
老狱警说:你不要钻牛角尖,孔子也有讲顺应。我说话直接,人都是要死的,你还能拦住你父亲不死?你尽心尽力就可以了。
陈明義说:我父亲得的要是必死的病,我也就死心了,可他不是。我不能把他丢在医院自己去吃饭去上班,我吃饭上班然后他死了,没这个道理。
老狱警说:唉。
老狱警接着说:我也读过一些书,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孝则对人忠,悌则对人顺。你讲孝没有错,可也不能以一己之孝取他人性命啊。
陈明義慢慢饮了那杯酒,说:他人性命,我父性命,我取他人。
秋后问斩时,天空晴朗,老狱警陪他到刑场进酒。陈明義说:我想知道我父亲现在的情况。老狱警就去打电话,打了很久,那边医生才过来接电话。
医生说:死了。
老狱警走到枪口下,对垂下头颅的陈明義说:情况好了一点,在看报纸。陈明義的泪便像雨一样射在地上。
后来,老狱警坐车去那家医院,知道陈明義的父亲像娇贵的玫瑰一样死了。医生说,要每天浇水,一天不浇就枯萎了,两天不浇就凋谢了。开始时还有个干瘦的男人扯着一个丰腴女人的衣服后摆来支付费用,后来就不来了。老狱警想好人好事终归有限。
而我们还是那只很大的鸟儿。我们拍打着贪婪的翅膀,嗅着可能的死亡信息,每日百无聊赖地盘旋在雎鸠镇上空,终于又看到这样一些事情:县委政法委书记李耀军顺利当选政协主席;超市员工嘘叹只有傻子才会一连四天在同一位置偷最贵的酒;而林业招待所的会计冯伯韬没日没夜、心安理得地操寡妇李喜兰。有一天操完了,李喜兰说:戒指呢?冯伯韬好像不记得这事情,李喜兰便哭,便喊便叫,你这个骗子,你骗了陈明義又来骗我,你这个骗子。
先知(1)
我已经有两年没去潘家园旧书市场了,这个周六去是因为要在那附近见朋友。我已经忘记了他们收摊的时间,等赶到时,摊主们像是巨大的军团,正骑着三轮车撤退呢。我于是萧条起来,走到门外一个水泥台阶上抽烟。却是又要走掉时,眼前停下一辆三轮车,一个摊主取出成捆的信札往垃圾桶里塞。我问:“什么宝贝啊?”摊主说:“尽是些投稿信、应聘简历和自荐书,你要吗?”
“我不要。”可手还是胡乱去取了厚厚的一封,就好像手伸到奖池里,明知摸不到什么,心下还是有隐秘的期望。这是一封没拆开的挂号信,封面上写:
北京中国社科院
袁笑非博士(亲启)
见信内详
坐上地铁后我拆开信,起先只想打发点时间,后来却被这几十页的陈述给带进去了,及至读完,人流中的我已是唏嘘慨叹。我想我何德何能,竟被赋予这么大的使命,也正因为如此,现在我将这封信一字一句敲到电脑上,传告诸君。
袁博士亲阅并告天下人:
考虑到这项发现的重要性以及本人时日无多的实际情况,我就不说什么“冒昧”、“打搅”的话了。我思虑再三决定将最后的希望托付给您,除开因为您虚怀若谷、不耻下问,还因为我对学术界其他人深感绝望。我曾在无数个夜晚想,我们是何其类似,只有我们满怀对人类的热爱,在田野山间尚苦苦思索,以至废寝忘食、呕心沥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而他人,不过是藉此添官进爵,混迹名场。
我和您唯一的区别是:您考上了大学,硕博连读,而我中途辍学,什么学历也没有。这也就是我为什么一直困厄不堪而您为什么一直广受尊重的原因,同样的事业在您那里称其为神圣,在我这里却变成别人嘲讽的玩意。
我永远不会忘记这样一个场景:一位留美归来号称是国内人类学泰斗的教授接过我的稿子,只看了半分钟不到就说:“你想要我说些什么呢?”当时我的眼泪几乎要冲出来了,我清楚地感觉到他世俗的眼神正在我全身上下爬动——那眼神和一个妇女有什么区别啊!他在研究我杂乱的头发、灰暗的衣服和拘谨的坐姿,而不是比我生命还重要的稿子。我颤抖着站起来,指着稿件说:“你不认为这几句是真理吗?”可是他表现得像是被打搅了午休的狮子,粗暴地回击道:“你真要我说实话吗?你要的话,我就告诉你,我还没见过比这更空洞、更操蛋、更不知所云的真理了。”我羞愤难当,急欲离开,错乱中却拉开他家卫生间的门,他又过来拍我的肩膀,说:“门在那边。就和你的人生一样,你进错了房间。”
我进错了房间,作为一个初中肄业生,我应该成为一个一事无求的农民,不应该来吵着他们。可是我倒想问问这19家核心期刊、26家图书馆以及54位编辑、教授——在艰难环境下写出《堆垒素数论》、《数论导引》等知名论文的数学家华罗庚,面对歧视不屈不挠完成《罗密欧与朱丽叶》、《亨利四世》等38篇宏伟剧作的文学家威廉·莎士比亚,凭借一己激|情发明电报、留声机、活动电影机等1500余种人类必需品的发明家托马斯·阿尔瓦·爱迪生,以及最终成长为无产阶级哲学家、经济学家、军事家、语言学家、文学家、史学家和自然科学家的弗里德里希·恩格斯——他们哪一个中学毕业了?爱迪生连小学都没毕业呢。真理和学历有关系吗?一个人心灵深处有如大海般的思考和学历有关系吗?
先知(2)
是不是吃碗面条也要出示学历证书啊?
后来,甚至于还有人以没有学历为由认定我疯了。我今日之所以用书信形式向您汇报,仅仅因为贵院保安始终将我堵在门外,他们老远说“又来了”,就不分青红皂白将我架出大门,我说干什么呢,他们就说我神志不清醒,我说你们得说清楚我哪里神志不清醒了,他们就耻笑着说:“一个初中都没毕业的人跑来讨论哲学问题,不是神志不清醒是什么?”而更令人气愤的是,就在我最终要推导出人类公式的关键时刻,我家薄薄的木板被三个中学老师推开,他们神经病一样看着我,歇斯底里地大笑,说:“我们骑了四十里路的车,就为了专门来参观你这个疯子。”袁老,您见过如此的侮辱吗?您可曾想及,就是伽利略、布鲁诺、哥白尼三人加起来,也没受过这样的侮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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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的健康也就在这交替而来的羞辱中节节下降,长期的压抑、焦虑、沮丧、苦闷、恐惧、悲哀导致我的肾上腺素皮质酮增加,该物质进入血液循环后,一步步蚕食了我的免疫系统。今天我在这里给您写信时,已经是一个不可救药的肺癌患者,持续的气短常使我以为自己就要撒手而去——而实际病例恰有许多如此。就在刚才,我还因为咳血污染了信纸,出于对您的尊重我想换纸重抄,可实在是没有气力了——医生曾警告我不要情绪激动,我却怎么也控制不了,也不需要控制了,古人云:朝闻道,夕死可矣,夕死可矣!
袁老,在疾病发作时,我是如此厌恨人生,可有时候却又要感恩戴德呢。要不是这不断扩散的东西纠缠着我,使我坐立不安,我哪曾如此充实地度过每一秒?阿根廷文学家豪·路·博尔赫斯曾说:“对于永生者来说,没有挽歌式的,庄严隆重的东西”,是啊,现在,垂死的我所看到的日出不正是最后一次日出?所走过的马路不正是最后一条马路?所写的信不正是最后一封信?在这稍纵即逝的经历中,我无法不感到悲壮,我为此热泪盈眶。
先生,我曾动摇过。当别人说我疯癫,说我当着大众吊着棒棒走路时,我也曾担心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我关上门吊着棒棒在镜子前走来走去,感觉到了羞愧,我据此相信自己并没有疯,我只不过是专注于思考而已,开国元帅陈毅不是专注于读书而将糍粑蘸着墨汁吃了吗?数学家陈景润不是专注于思考1+1而撞树上了吗?古希腊数学家阿基米德都快要被砍头了,还在说:“让我算完这道题。”我想我也如此。可是那持久的求访经历还是使我犹豫——那垂直的建筑、冰冷的门卫、先进的电脑以及来去自如的编辑、教授构成了一道森严的秩序,将我镇压,使我意识到自己终究不过是只井底之蛙,我读的书毕竟屈指可数,所受的训练毕竟少之又少,我费尽千辛万苦研究来的理论说不定别人早已研究过。我忽而害怕于自己,恐惧于自己,我真想一把火烧掉那几页纸——甚至连我这个人也可以烧掉的了!我们那里曾有一位工厂青年,他凭借自己的悟性推证出几何原理,去学院宣告时,教授们拿出初中课本告诉他欧几里德早在两千年前就已经推证出,他五雷轰顶,羞而自杀,我想我真可以和他做一对鬼哥们了。
有段时间,我学会了自嘲,当熟人扛着锄头笑话我是“哲学家”、“马克思”时,我就跟着他们笑话:“哪里是马克思,我看我是个猪克思。”我发现自嘲是个好挡箭牌,自打如此之后,我便好像不再受到伤害了,生活中也免了很多骚扰。我尝到甜头,竟以此为乐,终于有一夜,在我恬不知耻地对自己说“你只是一介农夫”时,悲痛排山倒海而来。我想:世间诸多自嘲不过是人际交流的防御手段,带着它天生的虚伪性,而我这一桩,却分明是斩了自己的首,我是在和人们一起谋杀自己的尊严呀。于是我提笔在墙上写:你可以为之死!你可以为之死!
先知(3)
我告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