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关河-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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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榜,互相攀比,真是不成体统!……但他一个布衣文士,焉能置喙?……
臧纡青再睁眼时,只望着窗外箬竹披离的玲珑山石,静静地说:“天禄,你果是正气,也明事理,就不懂得一句老话,叫做投鼠忌器吗?那都是有根有底、树大根深的人物,哪一个是好碰的?再说,他们是奉旨,我是受聘,但求大事上容我进言足矣,其余无非求个和衷共济而已。想想看,这或许正是将军待下宽厚、豁达大度之所在呢!”
天禄肩膀一耸,哈哈笑道:“有理有理!我这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吗?他拿他的俸禄我办我的事,天下太平!……哟,听听,闹到咱藕香水榭来啦!”
一片说笑声和着阵阵强烈的酒气,伴随着小钦差们一直进到屋里来,臧纡青只得以礼相迎,笑道:“什么风把诸位吹到我这儿来啦?”
小钦差里最高大魁伟的杨熙往那儿一站,自有一股逼人的气焰。他是当朝名将、一手平定张格尔之乱的昭勇侯杨遇春的冢孙,人称小杨侯。他面色青白,长脸长鼻长下巴,却仍显得相貌堂堂,平日总是眼睛半闭懒洋洋的,凡事不在乎,十分傲慢,一旦被惹着,芥子大的事也会大发雷霆,黑眉飞起,豹眼瞪出来像要吃人!除了对将军恭敬有加,对“首席”阿彦达有几分容让,满营中的其他人,不是不屑一顾,就是他捉弄的对象。看在将军分上,对臧师爷也还客气。此时,他像推两个小孩一样,把两名官员一起推到臧纡青面前,说:“老夫子,你来认认,分得出长幼吗?”
好一对美男子!都穿着石青补褂,都戴着红缨绒皮冬冠,脚下都是一双黑缎粉底朝靴,身量和胖瘦也差不多,一眼看去真像是孪生兄弟。但一笑起来,一个俊,一个媚,还是大不相同的。臧纡青认得俊的那个正是小钦差中的色界金刚联芳,媚的一个想必就是新来投效的联璧了,但他还是笑着连连摇头说:“分不出分不出,要在外面单独遇上一个,定要认错的了!”
众人哈哈大笑,杨熙拍着笑容又媚又甜的联璧的肩头说:“喏,这是大的,不过只大两个月罢了。他新入营,特来拜望老夫子。”
联璧赶紧拱手说了许多“大名久仰如雷贯耳,后生小子仰仗提携”的客气话,臧纡青逊谢不已。
那位善财童子兼敛财使者的小钦差容照,此时站在一旁已是呆了。他是当朝有名的那彦尚书的少子,平定张格尔时因失军机降职为三等侍卫,十年蹉跎至今,因与将军熟识得此要差。他又白又胖,年岁不大肚子却不小,加上身量矮,又常穿着闪闪发光绣工精美的绫罗绸缎,很像一只花花绿绿的圆球。八字眉,水泡眼,面色红润,加上总是笑眯眯,一副十足的滥好人、忠厚相,可弄起钱来谁也斗他不过。人们奉承他是团团福相,他更自诩道:这才像真财神哩!只是他除了好财还好色,尤好男色,断袖余桃【余桃:春秋时卫国宠臣弥子瑕将吃了一半的桃奉给国君,国君说尝美味不忘君是真爱我,更加宠幸;后色衰爱弛,又以余桃奉君为大不敬,将弥子瑕问罪。后世以余桃作为男宠的隐语。】一类典故常挂嘴边,最是津津乐道。平日他见了天禄总要笑闹纠缠一回的,而今天,他的眼睛就不曾离开联璧联芳,满脸赞美羡慕之色,嘴里不住痴痴迷迷地念叨:“一对璧人儿啊,好一对璧人儿啊!……”
杨熙平日最爱捉弄容照,见他这样儿哪里肯放过,打趣道:“容大人,得新忘旧、见异思迁也不能这么快呀?进了门就像没看见天禄一个样!”
容照一脸诧异,说:“天禄怎么啦?我跟天禄又没什么事儿,怕谁说去!”
杨熙笑道:“那么,今儿晌午,你还去不去虎丘了?”
那边联芳代替回答说:“我哥哥新来乍到,正求容大人带我们营中各处走走瞧瞧,这回就不奉陪了,杨大人见谅。”
杨熙仰头哈哈一笑:“好说好说,只要容大人不后悔。”
容照最富,又生性奢侈,大块大块花银子从不心疼;杨熙豪侈与容照不相上下,但机敏过之,常使容照花钱出力落一场空,所以这次容照一心要与新来的联璧结交,声称决不上当。杨熙懒洋洋地笑说,那就照上午议定的办了。
同小钦差一起进门的张应云,趁杨熙容照他们说得热闹,连忙问臧纡青要人;得知臧纡青肯放天禄去他手下,很高兴。天禄也过来与张应云见礼;礼罢一抬头,正触到张应云一双精光外溢的眼睛,一对射向鬓角的黑眉和高而且直的鼻梁。天禄心中一凛,暗想怪不得营中称此人小诸葛呢,看上去果然精明强干,是个难得的人才!将军重用他怕也不只因为他是自己的门生。再说内举不避亲,也在理。可后来天禄再打量他第二眼、第三眼,便发现他肤色发黄发黑,没有光泽;眼睛也似乎一大一小,看人看物目光不集中,仿佛越过去看着别处……
听杨熙他们“虎丘”、“虎丘”地说个不了,臧纡青低声问张应云是怎么回事,张应云也压低声音对他俩说:杨熙撺掇将军亲往虎丘,到千手观音前求子,说是苏州乃至江南最灵验的。将军已经答应下午去,为免遭物议,大家扮作士人游山模样。张应云还说,为保将军安全,他也要陪同前往;还嘱天禄做些准备,一起去。
臧纡青摇摇头,不满地说了一声:“这个小杨侯!”
张应云说:“小钦差中他最年少家世最贵盛,有表亲久居苏州,他数次过此,城中曲巷、城外山水了如指掌。他说求子灵验,将军自然信得过的。”
臧纡青轻声一叹,道:“这实在是将军的一块心病,也难怪他……”
张应云又轻声说道:“新来的这位联璧,与将军也沾亲带故,营中事你我得看顾他一些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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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就是联芳的堂兄吗?”
“不止。他曾是成亲王最幼一位郡主的额驸,论辈分是将军的姑丈。但朝廷定制,郡主过世,额驸若再娶则夺爵。所以联璧又以进士出身入仕途,直至如今的刑部司官。将军为人你也知道,凡亲戚故旧总顾念不已的……”
站在旁边静听的天禄,心想:怪不得人说将军营中藏龙卧虎呢。想想看,只幕府中,就有阿彦达杨熙这伙小钦差,有臧师爷这些礼聘的智囊团,还有张应云一帮投效官员,哪一个也不是省油的灯!
藏龙卧虎之地,必成龙争虎斗之势。来日方长,正不知有多少好戏可看哩。
天禄很快就看到了一出“好戏”。
第三十五章
小杨侯为将军布置的求子仪式,其实与许多地方的“拴娃娃”并无差别。
按苏州的习俗,其要点在于:必须请得虎丘山门内头等泥货铺里的货色,将制法始于宋代袁遇昌的十六个为一堂的泥婴孩,敬奉至虎丘山上观音殿上的千手观音脚前,亲自用红丝绳将泥婴孩一一拴在观音脚上,而后,拈香祝祷,虔诚礼拜,非如此,求子不能灵验。
所有这些,将军一一照办,事必躬亲,果然十分虔诚。也许那些泥婴孩形态眉目太可爱了,将军给它们拴红丝绳的时候,一向严厉生硬的脸上竟露出罕见的温和笑容,使杂在众多随从中的天禄看在眼里,不但惊异,还有些感动。
他入营以来,很少见到将军。将军迎来送往,无论公事私事,都是大人物;便是商议进剿战策,也只召请幕府臧师爷、得意门生张应云及诸小钦差,平日深居简出,沧浪亭园子不算大,天禄竟从未在园中遇见过将军。今天同船来虎丘,进山门拜观音,算是天禄离将军最近的一次了。他自然回想起多年前在茶楼、在宫里见到将军的往事。
将军决不会认得他了,因为当初他还是个很小的孩子。但当年近四十岁的将军到如今却没有多大变化,只不过眼角多了些皱纹,双鬓添了些白发。他面目还是那样严厉,目光还是那样尖锐,扫帚浓眉依然倒竖着,刚硬的胡须依然向外开,在儿时觉得可怕,现在倒增加了几分对他的好感和信心——身为统领大军的扬威将军就应该威风凛凛才对!另一方面,将军以如此高贵的身份,不惜微服出行,亲临虎丘,如此认真、虔诚地求子,想来和所有年过半百没有儿子的男人一样苦恼,这又令天禄添上了对他的一份同情……
天禄就这样远远地跟在将军身后,看着想着,随众人游了虎丘各处名胜。眼看日落西山,便打点着回城。
码头边船已备好,小杨侯招呼着将军和众人上船。
将军停步,看着这艘装饰华丽的大船,迟疑道:“这不是来时的座船?”
小杨侯笑道:“来时雇的那船有急事走了,这是临时重新雇的。好在熟人办熟事,此船更好,将军坐坐便知。”
这船比他们来时所乘的快船宽一倍,长两倍,两层船楼,顶上还有一个飞檐翘角的四面敞轩。时已初冬,船楼和敞轩都窗棂紧闭,紫檀木的花窗格配上雪白崭新的丝棉窗纸,看上去又高贵又洁净。将军疑惑地看了杨熙一眼,杨熙连忙恭敬地搀扶着将军上船。众人随着鱼贯而上。将军的护卫亲随,加上小钦差、幕僚一行近二十人,在船头站定,船身几乎没有晃动,可知此船之大之重之平稳。
面前竟是一座精雕细刻的木制垂花门,中间四扇长门闭锢,左右两门洞开,仿佛戏台的上下场门,可谓巧思妙想,赢得将军点头,众人也就跟着纷纷称赞。
一进门,众人眼睛一亮:绮罗绣帘,鲜艳夺目;百余盏各色明灯,缀满各处,中舱有卧炕,一侧有小弄可达船尾,另一侧安置美人榻,与舱中栏楹桌椅等家具一样,都是紫檀木镶嵌大理石的,十分华贵;雕花门窗多张着粉地书画,更有抱柱红木花梯旋转而上,直达船楼和顶舱上的敞轩;自鸣钟、镜屏、瓶花及茗具、食具、唾壶等等无不雅洁,都安置得恰到好处,一股股花香、茶香随着温暖之气氤氲一室,与舱外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
众人的惊讶和赞美令小杨侯很是得意,可他还在对阿彦达挤眼儿,想必还有新鲜花样儿。果然,大船开动之际,卧炕一侧小弄终端的绣帘一揭,四个清秀异常的小厮,各着红、蓝、绿、粉四色团花缎琵琶襟马甲,手托各色果盘,鱼贯而入,殷勤献茶进果。
茶是将军和京官们最习惯也最嗜好的茉莉香茶,果竟也是京果:琥珀杏仁、金丝蜜枣、珊瑚核桃、蜜饯海棠,还加上了四味京点:豌豆黄、芸豆卷、翡翠虾饺、鸳鸯酥盒。
第一杯香茶、第一盘京果和第一盘点心敬给安坐卧炕这最尊位置上的将军后,众人也就各自就近落座,四个小厮立刻分别与客人们叙温寒,道劳乏,这边添水那边剥瓜子喂点心,明眸善睐,贝齿笑开,客心无不愉悦,连将军初上船时的冷脸也和缓了许多。
首席小钦差阿彦达低声对杨熙笑道:“可惜今儿容照没来,不然,见了这样的小厮,哈喇子要流三尺长!”
杨熙朝他直眨眼,忍笑附在他耳边悄声说:“这是‘鼻烟壶’,别犯傻!”
“‘鼻烟壶’?什么意思?”
杨熙声音更低:“都是些女扮男装的雏妓,所谓‘鼻烟壶’者,状其年纪幼小未解风情,只堪一嗅而已……”
阿彦达捂嘴偷偷地笑道:“妙极了!……能令我真个销魂否?”
“这有何难!不过,万一将军怪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