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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离魂-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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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紧紧抱住之琬,紧得她快喘不过气,跟着吻上她的唇,一字一顿地道:“妹妹,记住我说过的话,记住你答应过我的。”再下死劲地亲了亲,这才头也不回地走了。
之琬失魂落魄站在那里,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
接下去几天吴霜几乎是不离开电报局,不停地打电话,把镇上能买到的报纸一样买一份,从头看到尾,越看越是不安。上海一天几个的电话打过来,都说是情况危急,南京政府已经说这是最后关头,要不惜拚死一战,抗战到底。之琬把所有的报纸看了又看,才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
紫菀父亲打电话来,说要随洋行撤走,他打算带一家人去美国,而夏阳和同学们联络上后,却想着要上前线抗战。战争好似离上海越来越近,城里已经都是逃难来的人,部队也在向上海集结,所有情况表明,上海将有一场大仗。目前还是在乡下安全一些。
吴霜定下心来,花了几天时间打点家产,把多余的人都遣散了,只留了两个老家人看守宅子。又对之琬说:“亏得你外婆去得及时,不然临到老了,还要遭受这样的战乱……”
之琬看着满屋的硬木家具,雕花的窗棂,雍正官窑的荷花缸,青砖上的青苔,一样样无不雅致可爱,问道:“这些都不要了吗?”
吴霜忽然哭道:“傻孩子,半个中国都被人抢占了去,这些东西又算得了什么?”
之琬颤声道:“那他说要去前线抗战,会不会……”
吴霜抱住之琬大哭,“菀儿,你可叫妈妈怎么办才好?你跟爸爸妈妈避一下可好?夏阳的决定,原是不该说要拦住他的,但打战的事,谁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之琬“哦”一声,沉默半晌,说:“他叫我等他回来。”
吴霜扔下之琬,一人坐在角落里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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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女两人在乡下坐等消息,等了一个月,等来的是八一三淞沪会战的战事。这其间夏阳和紫菀父亲都回来过两次,每次都只住了一夜又赶回去。紫菀父亲已订好撤离的时间,买了三张船票,到时再来接她们走。上海市面太乱,还是乡下安静。夏阳已经加入军队,只是不敢告诉之琬,见了之琬,只说:“跟舅舅舅妈走,我稍后会过去找你。”第二天一大早便又坐火车走了。
还没等到开船的日子,乡下也有日军飞机来袭,吴霜当即决定赶回上海。乱世人危,一家人还是在一起才安心。之琬第一次出远门,便是挤在一车厢的难民中,针插不入地挨了一天。火车停停走走,慢得让人心焦。本来应该黄昏时到上海,这时都月亮出来了,还没到杭州。
之琬看看天上一轮满月,算算日子,恰是中元节。
往年的中元节,是个大日子,又叫盂兰盆节,要大做法事、燃烟火、放河灯、点羊角灯笼,闺中也可玩笑不禁,出门戏耍。她也出门,只不过是去庙里替母亲烧香,多是一去即回。今日倒是出了远门,却是国难当头。
正热得汗出如浆,猛听见一声炸雷响在耳边,跟着哭喊声四起,火光烛天,浓烟滚滚,满车厢的人面面相觑,不知又是什么大难临头。吴霜把之琬搂在怀里,说:“千万不要分开,千万不要分开。”
之琬拼命点头,抱住吴霜的腰,母女两人搂做一团。耳边一个炸雷接着一个炸雷响个不停,然后火车摇了摇,慢慢停了。整个车厢的人哭喊哀号,人仰马翻,消息像浪头一样向后传递,震得人无所适从:“车头被炸翻了。”
车头被炸,火车再也没法往前走。靠着车窗的人便翻窗而出,后面的人踩着座椅也跟着出去。车门也被强行打开,不多时车厢里走了个干净。吴霜和之琬搀扶着跟着人群跳下车门踏板,前后一看,全是乱糟糟的人群。车头横倒在铁道上,前面几节车厢也是横七竖八。要不是她们乘坐的车厢靠后,已然没命了。
周围是一片的哭喊震天,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之惋喃喃地道:“剩得一半江山,又被胡茄吹断。听得猿啼鹤怨,泪湿征袍如汗。”
吴霜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看看四周人群,说:“在这里等着也不是个事,左右离杭州不远,我们就往杭州去。看这些人,也都是到杭州的。到了杭州,有火车坐火车,没有火车坐汽车。你走得动吧?”
之琬说:“我能行。”扶了吴霜,跟着人流往杭州而去。两人出门时,都换成了农妇衣衫,头发上也用旧布包了,脚上是单布鞋,所有首饰都摘了,缠在布里,围在腰间,外衣本就宽大,在一群逃难的人流中,并不显眼。
第十三章 狐惑
第十三章 狐惑
之琬扶着吴霜,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人流向前走。好在天上有一轮明月照亮,脚下有笔直的铁轨引路,不至于会迷失方向,但走得却很是疲累。沿铁轨走,只能踩在枕木上,而每根枕木之间的距离,都比步幅长,一步一跨,身高腿长的男子尚可,个子矮小的女人就会觉得吃力。又不能不走在铁轨上,那旁边是路基斜坡,斜坡上又全是碎石子,更不好走。
走出一程后,两人渐渐落后,除了一些受伤的人一步一挪地拖散在她们身后,其他大多数人都走得快没影了。这两人中,吴霜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太太,之琬是深宅重院的闺阁千金,都是不善行路的人。但处境艰难,只得一步一步向前走,勉强行了一阵,杭州还是遥遥无望,吴霜擦擦汗说:“歇一下吧,实在走不动了。”
之琬早就喘不上气,只是咬牙坚持着,听吴霜这么说,便下到路基边,找了块大石头,和吴霜两人挨着坐下。身后是黑沉沉的树丛,里面有一闪一闪的绿色光点在飞。之琬指给吴霜看,“瞧,萤火虫。”
逃难途中,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看萤火虫,吴霜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搂着之琬,一下一下地抚摸她的手臂,望着天上的月亮,说:“月亮真圆啊,怕是十五了吧。”
之琬“嗯”一声道:“七月十五,今天正好是中元节。”
吴霜说:“嘿,鬼节。可不是撞见鬼了吗?该死的小鬼子,害得我们这么惨。”拍拍之琬的脸道:“菀儿,妈妈的一生已经过了一大半了,今天死了也没什么,我就怕你……你还这么小,身子又这么弱,遇上什么事,可怎么好呢?”
之琬强笑道:“不会有什么事的,妈妈不要想太多,前面就到杭州了,会有办法回上海的。”这还是她第一次管吴霜叫妈妈,之前碍于辈分,怎么也叫不出口。眼下是生死未卜,前途堪虞,一时再难记着自己是之琬,是四十年前的一缕游魂。现世之情把她生生变成了吴霜的女儿,而心里更是牵挂着的,是个一叫夏阳的热血男子。
吴霜点头,“好,咱们走吧。”两人站起来,爬上路基,踩着枕木继续向前走。又走了一阵,忽觉得脚下的铁轨震得厉害,耳边也听到了隆隆的车轮声。吴霜惊道:“不得了,有火车来了,我们的车子倒在轨道上,这列车朝这边开来,不是要撞上了吗?快下去。”两人互相搀扶着离开铁轨,站在路基边等火车过去,心里惶恐不安,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过不多久,一列火车呼啸着从她们身边掠过,带着刮面的劲风。这是之琬第一次遇上这么强烈的狂风,之前身在车厢中,只是摇晃闷热,和身处车外的感觉完全不同。
列车车轮和轨道撞击,发出咣咣的巨响;车列长得竖在面前,像一堵城墙;行进时带出的风扑打着之琬的脸,吹得额前的头发直刺进眼中,之琬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双手捂在耳朵上,等火车驰过。恍惚间觉得身子像被烈风拉扯,要吹折一般。过了一会,风势和声音都停了,脚下的震颤也止住了,她慢慢睁开眼睛,眼前没有火车,没有铁轨,没有斜坡碎石路基,没有树丛,没有绿光萤火,甚至没有吴霜,有的只是天上的一轮明月。
她惊慌起来,大声叫喊:“妈妈,妈妈!你在哪里?妈妈你还好吗?妈妈你出来,妈妈我害怕!你们都到哪里去了,妈妈,夏阳,紫菀爸爸……阿爹,云姨,翠姨!鹦哥,唤茶,唤茶!这是哪里?我是在哪里?……”
前世今生,她生命中所有的人,所有想得起的名字,她喊了又喊,却喊不应一个人。眼前灰茫茫看不清周围,不知是在哪一处,哪一乡,不知是之琬的时空,还是在紫菀的世界,辩不清东南西北,猜不透玄妙机关,看不出迷津泥淖,摸不透生死命门。之琬悲呼道:“天!我乔之琬做过什么,今生要遭受这样的磨难?”
抬眼看一轮圆月照碧空,身边风吹衫动,之琬呆立半晌,耳边似听人有人哭吟道:“恨苍穹,妒花风雨,偏在月明中。恨匆匆,萍踪浪影,风剪了玉芙蓉。”她依稀辨出是沈九娘的吟唱声,心头一喜,四下寻找,问道:“九娘,九娘,是你吗?”找了一圈,不见任何人影,再转头,忽见身前两团绿光碧莹,阴冷逼人。
这不是先前的点点萤火,而是别的什么东西,之琬吓得浑身寒毛直竖,定睛看去,绿光出自两只狭长的碧眼,待那碧眼又趋前一点,之琬看清,那是一只灰黑的老狐。之琬忽然明白了,这一切都是这只老狐在做祟,她倒退几步,以手抚胸,问道:“我和你无怨无仇,为什么要找我做替身?”
老狐喉咙里低呜两声,算是做答。
之琬直视着它道:“第一次在是我母亲的坟前,你害我跌坏了脚,第二次是在我出嫁之前,你害我离了魂,现在你又想做什么?是想进我的身?我的这个身?我现在这个身子,是之琬的还是紫菀的?不,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不会遂你的愿,你别想借这个身子还魂。我要回去,我要回到紫菀身体里去,我要做紫菀。夏阳说过我的身子是他的,他的魂是我的,我的身子里有他的魂在,你拿不去的。你走,去找别人。”转身不再看它,嘴里清清楚楚地说道:“我答应过他,要等他回来。”这话是说过老狐听,也是说给自己听。“你别缠着我,我要走了,我要回去。”说完跑了起来。她也不知该往哪里跑,只要离开那只老狐越远越好。她越跑越快,越跑越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要回去,要和夏阳在一起。夏阳,炽烈如夏,热情如阳,便是阴魂一缕,也会被他焐得火烫。
之琬拼命地跑,这一次她要为自己,为夏阳,挣脱出别人的控制,直到她跑得精疲力竭,摔倒在地,心里仍然想着要回到夏阳身边去。这一跤摔得她头晕脑昏,眼前一阵阵金星乱迸,接不上气。等她慢慢喘息定了,把头从臂弯中抬起,再打量四周,又一次让她胆战心惊。
周围是一片断墙残壁,碎石乱砖,焦黑的木头戳进灰霾的天空,天阴沉沉地下着绵绵细雨,一枝杏花在雨中颤微微地展示一抹娇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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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
这是什么时节,怎么会有杏花?之琬抱着双臂,寒意一阵阵地袭来。看看自己,穿的还是逃难时的夏衣,而杏花细雨,分明是早春的景象。这又是哪里?为什么像是被大火烧过的样子?她站在身来,发现自己是躲在一个破屋角落里,这个角落,只得两堵断墙,支撑着半片屋顶。亏得有这么个角落,才不至被雨淋透身子。
她环顾看这一角存身之处,看着看着,忽然看出烟薰过的墙壁下是一块碑拓,碑上模糊的拓文是:火可画,风不可描;冰可镂,空不可斡。盖神君气母,别有追似之手……到这里已湮没难辩,但她分明记得下文是:庸工不与耳。古今高才,莫高于《易》。《易》者,象也。
之琬捂着嘴瞪视着这块碑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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