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卡夫卡-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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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中田糊里糊涂地表示同意。
接下去,两只猫之间开始了对谈。谈话速度很快,声音很小,中田没办法听清谈的什么。咪咪疾言厉色地盘问,川村战战兢兢地回答,回答稍有迟疑,咪咪便毫不手软地一巴掌搧过去。这短毛猫不论干什么都好像干脆利落。也有教养。虽然这以前同很多很多种猫见过面说过话,但知道小汽车种类和会听歌剧的猫还是头一次碰到。中田心悦诚服地看着短毛猫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
咪咪大致问完话,像是说“可以了,那边去吧”,把川村赶去一边。川村垂头丧气地跑去哪里不见了,咪咪则像和人早已混熟似的趴上中田膝头。
“情况大体清楚了。”咪咪说。
“好的,非常感谢!”中田应道。
“那孩子……川村君说在前面不远的草丛里看见过几次小三毛猫胡麻。那是一块准备建楼的空地。房地产公司收购了一家汽车厂的零配件仓库,平了地,计划在那里建高级高层公寓,但居民们强烈反对,还有啰啰嗦嗦的起诉什么的,以致迟迟开工不了。如今常有的事。这么着,草在那里长得遮天盖地,加之平时人又不去,就成了这一带野猫们的活动场所。我交际范围不算广,又怕惹着跳蚤什么的,很少往那边去。您也知道的,跳蚤那东西可不是好惹的,一旦上身就很难抖落掉,和坏习惯一个样。”
“那是。”中田附和道。
“还说相片上那个戴着除蚤项圈的还年轻漂亮的三毛猫惶惶不可终日,口都差不多开不成了。谁都能一眼看出是只不谙世故找不到回家路的家猫。”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最后一次见到好像是三四天前。毕竟脑袋差劲儿,准确日期怎么也说不来。不过,既然说是下雨的第二天,那么我看应该是星期一。记得星期日下了一场蛮大的雨……”
“噢,星期几我是不知道,不过中田我我认为近来是下了雨的。那么,那以后再没见着了?”
“说是最后一次。周围的猫自那以来也没见到三毛猫。作为猫倒是不三不四呆头呆脑的,但我追问得相当严厉,大致不会有错,我想。”
“谢谢谢谢!”
“哪里,一点儿小事。我平时也总是跟附近非傻即呆的猫们说话,说不到一块儿去,弄得心焦意躁。所以偶尔若能跟通情达理的人慢慢聊上一会儿,深感茅塞顿开。”
“呃。”中田说,“对了,中田我还有一点不明白:那川村君口口声声说的青花,到底指的是青花鱼?”
咪咪潇洒地举起前腿,细细看着粉红色肉球嗤嗤笑道:“那孩子毕竟语汇少嘛。”
“语汇?”
“那孩子不知道多少词儿。”咪咪彬彬有礼地改口说,“凡是好吃的东西,不管什么都成了青花,以为青花鱼是世上最高档的食品。鲷鱼啊比目鱼啦幼鰤啦,连存在这些东西本身都不知道。”
中田清了清嗓子:“说实话,中田我也蛮喜欢青花鱼。当然鳗鱼也喜欢。”
“鳗鱼我也中意。倒不是每天每日都能吃到。”
“确实确实。不是每天每日都能吃到。”
之后两人分别就鳗鱼沉思默想了一番。只有沉思鳗鱼的时间从他们之间流过。
“这样,那孩子想说的是,”咪咪陡然想起似的继续下文,“附近的猫来那块空地集中之后不久,有个抓猫的坏人开始在那里出没。其他猫们猜测是那家伙把小胡麻领走了。那个人以好吃的东西为诱饵来逮猫,塞到一条大口袋里。逮法非常巧妙,肚子饿瘪涉世未深的猫很容易上他的圈套。就连警惕性高的这一带的野猫迄今也有几只给那人逮了去。惨无人道。对猫来说,再没有比装到袋子里更难受的了。”
“那是。”说着,中田又用手心摸了摸花白头发,“把猫君逮去准备用来干什么呢?”
“那我也不知道。过去有逮猫做三弦的。如今三弦本身已不是什么流行乐器,何况近来听说用的是塑料。另外,据说世界一部分地方有人吃猫,所幸日本没有食猫习惯。因此这两种可能性我想可以排除。往下所能设想的,对了,也有人用很多猫来做科学试验。世上存在各种各样用猫做的科学试验。我的朋友之中也有曾在东京大学被用于心理学试验的。那东西可不是开玩笑,不过说起来要说很久,就免了吧。还有,也有变态之人——数量固然不很多——存心虐待猫,比如逮住猫用剪刀把尾巴剪掉。”
“这——”中田说,“剪掉尾巴又要怎么样呢?”
“怎么样也不怎么样,只是想折腾猫欺负猫罢了,这样可以使心情陶陶然欣欣然。这种心态扭曲之人世界上居然真有。”
中田就此思考片刻。用剪刀剪断猫的尾巴何以乐在其中呢?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
“那么说,或者心态扭曲之人把胡麻领走了也未可知——是这样的吧?”中田试着问。
咪咪把长长的白胡须弄得弯而又弯,皱起眉头:“是的。我是不想那么认为,也不愿那么想象,但不能保证可能性就没有。中田君,我诚然活的年头不算很多,可还是不止一次目睹了超乎想象的凄惨场景。人们大多以为猫这东西只是在朝阳地方躺躺歪歪,也不正经劳作,光知道优哉游哉。其实猫的人生并不那么充满田园牧歌情调。猫是身心俱弱易受伤害不足为道的动物,没有龟那样的硬壳,没有鸟那样的翅膀,不能像鼹鼠那样钻入土中,不能像变色蜥蜴那样改变颜色。不知有多少猫每日受尽摧残白白丢掉性命。这点人世诸位并不晓得。我算碰巧被收养在一户姓田边的善良友好人家,在孩子们的呵护之下过得太太平平无忧无虑。尽管如此,一点点辛劳也还是免不了的。因此我想,荒郊野外那些同类为了求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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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咪咪君脑袋真是绝了!”中田对短毛猫的能言善辩大为钦佩。
“哪里哪里。”咪咪眯细眼睛面带羞涩地说,“在家里边东躺西歪一个劲儿看电视的时间里,就成了这个样子。增加的全是垃圾知识,百无一用。中田君看电视吗?”
“不,中田我不看电视。电视中说的话速度快,中田我死活跟不上。脑袋不好使,认不得字,而认不得字,电视也看不大明白。收音机倒是偶尔听的,说话速度同样快得让人吃力。还是这么出门在蓝天下同诸位猫君说说话让中田我快活得多。”
“谢谢谢谢!”
“不谢。”
“但愿小胡麻平安无事。”咪咪说。
“咪咪君,中田我想把那块空地监视一段时间。”
“据那孩子说,那男的是高个子,戴一顶不伦不类的高筒帽,脚登长筒皮靴,步伐很快。总之形象十分古怪,一看便知。空地里三五成群的猫们一瞧见他来,马上一溜烟跑没影了。可是,新来的猫不知内情……”
中田把这些情报好好装入脑中,万无一失地藏在不得忘记事项的抽屉中。那男的是高个子,戴一顶不伦不类的高筒帽,脚登长筒皮靴。
“但愿对你有用。”咪咪说。
“非常感激。如果咪咪君不亲切地打招呼,中田我想必还停留在青花那里前进不得。实在感谢。”
“我是这么想的,”咪咪仰脸望着中田,略略蹙起眉毛说道,“那个男的危险,极其危险。恐怕是超出您想象的危险人物。若是我,决不靠近那块空地。不过您是人类,又是工作,自是没有办法。那也要多加小心才好。”
“谢谢。尽量小心行事。”
“中田君,这里是暴力世界,非常残暴的暴力。任何人都无可回避。这点您千万别忘记。再加小心也不至于小心过份,无论对猫还是对人。”
“好的,一定牢记在心。”中田说。
可是中田不能完全理解这个世界究竟何处充满何种暴力,因为这个世界上中田无法理解的事数不胜数,而与暴力有关的几乎全部包括在里面。
中田告别咪咪,走到咪咪说的空地。面积有小操场那么大,用高高的胶合板围着,一块牌子上写道“建筑用地,请勿擅自入内”(当然中田认不得),入口挂一把大锁。但是往后面一拐,即可从墙缝进去,轻而易举。看样子是谁使劲撬开了一块板。
原本排列的仓库已被全部拆毁,尚未清理的地面长满绿草。泡沫草足可与小孩子比高。几只蝴蝶在上面翩然飞舞。堆起的土已被雨打硬,点点处处小山丘一般高。的确像是猫们中意的场所。人基本不来,又有各种各样的小动物,藏身之处也所在皆是。
空地上不见川村的身影。倒是见到两三只毛色不好的瘦猫,中田和蔼可亲地道声“您好”,对方也只是一瞥报以冷眼,一声不响地钻入草丛没了踪影。这也难怪,哪个都不愿意被神经有故障的人逮住用剪刀把尾巴剪掉,即便中田——虽然没有尾巴——也怕落此下场。有戒心自是情有可原。
中田站在稍高的地方,转身环顾四周。谁也没有。惟独白蝴蝶像在寻找什么似的在草丛上方飞来飞去。中田找适当位置弓身坐下,从肩上挎的帆布包中掏出两个夹馅面包,一如往常地当午饭吃起来,又眯缝起眼睛静静喝了一口便携式小保温瓶里装的热茶。安谧的午后光景,一切都憩息在谐调与平稳之中。中田很难想通这样的地方会有蓄意摧残猫们的人埋伏着不动。
他一边在口中慢慢咀嚼夹馅面包,一边用掌心抚摸花白的短平头。倘有人站在眼前,难免要以此证明说“中田脑袋不好使”。可惜一个人也没有,所以他只向自己轻轻点几下头,继续闷头吃夹馅面包。吃罢面包,他把透明包装纸叠成一小块放进包里,再把保温瓶盖拧紧,一并收入包内。天空整个给云层挡住了。不过从透出的光线程度看,知道太阳基本正当头顶。
那个男的是高个子,戴一顶不伦不类的高筒帽,脚登长筒皮靴。
中田力图在脑海中描绘那男子的形象,可是想象不出不伦不类的高筒帽是怎样一个物件,长筒皮靴又是怎样一个劳什子。那玩意儿迄今见所未见。实际一看便知,咪咪说川村这样说道。既然这样——中田心想——实际看见之前便只有等待。不管怎么说,这是最为稳妥的。中田从地上站起,站在草丛中小便,小便时间十分之长十分有条不紊,之后在空地边角那里找个尽可能不引人注目的草丛阴处坐下,决定在等待那奇特男子的过程中把下午时间打发掉。
等待是百无聊赖的活计。甚至那人下次什么时候来都无从估计。也许明天,也许一星期过后,或者不再出现在这里亦未可知——这种可能性也是可以设想的。但中田已经习惯于不怀期望地等待什么,习惯于独自无所事事地消磨时间了,对此他全然不感到难受。
时间对于他不是主要问题。手表他都没戴。中田自有适合于中田的时间流程。早晨来了即变亮,太阳落了即黑天。黑天了就去左近澡堂,从澡堂回来就想睡觉。星期天澡堂有时不开,那时扭头回家即可。吃饭时间到了自然饥肠辘辘,领补贴那天来了(总有人告诉他那天快了),即知一个月已过。领来补贴的第二天去附近理发店理发。夏天到了,区里的人让他吃鳗鱼;正月来了,区里人为他送年糕。
中田放松身体,关掉脑袋开关,让存在处于一种“通电状态”。对于他这是极为自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