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梁庄记-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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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确实能给别人带来一些益处,我就高兴。
咱们穰县有个大学毕业生,还是重点大学毕业的,不知道从哪儿知道我,就来找我,他在学校还学过心理学。他说自己在社会上遭遇到不公平事,怨恨社会,怨恨人,一直没找到好工作,感觉精神上有点问题。我给他说,人生就是一场修行,你为啥不满?你看到大家的不完满,其实,这正是你要面对的。你不能光想着怨社会,不论哪个社会,都不是完美的,都有毛病,不能光怨,越怨越是啥也做不好。你得想自己能做点啥,没做到啥。你去面试,你准备好了没有?你要是准备好了,啥都很好,别人还不要你,那是他的损失。你到别处再来,肯定会走过这一难的。我给他讲了两个小时,他高高兴兴走了。这几天还在给我打电话,感觉开朗了一些。
贤义特别愿意说,愿意把自己的精神体验和生活轨迹分享出来。他似乎没有看到我们猎奇的和微微轻视的眼光,我们想看什么,他都非常认真地给我们看,并且认真地讲解。讲解他写的对联、条幅里的字,给我们演示他如何敲木鱼念“阿弥陀佛”,教我们唱佛教的歌。讲到激动时,又拿起《金刚经》给我们读并且进行一番解读,他的解读并非一种佛法式的解释,而是加入一些务实的和世俗的东西,这可能不太符合佛教的“不住相布施”,但是他的语气非常平和,眉宇间有某种安静、超脱的气质。这一安静让我很迷惑,仿佛这里面隐藏着遥远的过去和历史的信息。这是贤义的信仰、生活方式,是他对生活的某种古典式的理解所带给他的。
第二部分 第三章 南阳(12)
在我们说话的过程中,他的兄弟贤仁一直斜睨着他的哥哥,略带嘲讽的表情,遮掩着他内心对哥哥这一生活方式的严重不屑。当贤义念“阿弥陀佛”的时候,贤仁把脸别了过去,他似乎有点脸红。说实话,我也只是尽力遮掩着我的猎奇之心和强烈的怪异之感,以一种看起来严肃的态度倾听贤义所说的一切。在心底深处,我是带着一种嘲讽,还有模糊的轻视来看贤义的。他的伯父曾经是一个算命者,就是我前面所说的黑瘦形象,他在村里的名声并不好。村庄的人都认为他是唬人的、封建迷信的那一套。他的伯父也始终保持着某种神秘,不让我们这些孩子接近。
贤义的儿子,成绩优良的高中生,倒是没有任何羞耻感。他把父亲所有的一切都拿出来,让我看。我让他给父亲的日记、读书笔记和算命器具拍照。他搬个小凳子到院子里,一张张地摆,一张张地拍,完全是一种积极学习的、外向的、健康的心态。在这一过程中,贤仁十几岁的儿子一直在打游戏,没有听到我们的任何话语。贤义和儿子的关系非常好,很得意地讲自己到儿子学校里面参加家长会的情形。因为儿子是优秀生,贤义作为学生家长代表上去发言,他上去给大家先鞠了一躬,然后,大讲小孩的心理和人生的理念,一下子震住了大家。大家都说有这样开明的家长,怪不得国品的学习品德这么好。
贤义的小家庭温暖、健康。言谈举止、态度,都呈现出一种开放性和光明性。相反,他的姊妹们,尤其是和贤义的神情及与生活的理解相比,却似乎少了一重空间,一重光亮的、开阔的空间。他的姐姐梅兰,十九岁就从农村来到城市,成为一名工人,还差点当上厂长,不知为何,以我突然和她接触的直觉,她身上似乎有某种奇怪的麻木,没有未来、没有更高价值,只有现在,只看到她自己的生活,除此之外,则没有她关注的事物。还有秀兰嫂子,似乎外部世界的变迁与她都无任何关系。
这一切或许与农民身份无关,而与人的自我意识和社会意识的狭窄有关。
传统
那几天,我也看到了工作时的贤义。街边一家香火店,经常请贤义去给一些佛像、饰品开光。坐在大大小小的佛像中,贤义看起来更加消瘦,给人的感觉干净、清爽、不事张扬。他坐在店里的沙发上,帮买家请神像,为那些小饰品念经、念咒,眼睛微闭,念念有词。有一种让人不好意思的肃穆,这种肃穆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太陌生了。
我和他一起去主顾那里,看他如何给人家算命、看宅子。认真勘探过房间方位和房内布置,问明生辰八字后,贤义开始运算,一会儿闭目掐指,询问顾主,一会儿又用笔计算,一些符号不断出现在他的小本子上。他非常严肃、认真,旁观的几个人都不自觉地进入到某种氛围之中。我对生辰八字的内在逻辑一点也不懂,也有本能的拒绝心理,但是,贤义以一种特别家常和世俗化的语言去阐释顾主名字的好坏、房间方位的对错,不故弄玄虚,并且,他指出的很多方面往往是印证一些常识,你即使不信算命,平时也可能在不自觉地遵守和回避。他的另一个重点就是让顾主淡然,凡事想开,“做人要通,不要老想着自己对人咋样,别人对我咋样,这样,就是福德无量”。这种印证和达观的主张也让主顾和我们这些旁观者感到很舒服,也能够接受他所讲的命理的东西。
第二部分 第三章 南阳(13)
贤义非常讲究养生,不吃肉、不喝酒、不吸烟,他认为这是尊重自然,是一种修炼,和他所学习的八卦、《易经》相一致。内心清洁,才能够真正体会《易经》和佛道里面的意义。在他心里,他把这些对自我的规约看作是对某种神圣规则的遵守。
毫无疑问,贤义有点民间术士的味道,阴阳五行、算命测字、占凶问吉,很有神秘色彩,也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糟粕最多的地方。贤义的房屋像一个五彩拼图,有一种奇怪的炫目之感,生硬、幽默、后现代,几者不伦不类,彼此犯冲,又各司其职、各负其责,互不干涉,最后统一在墙壁上。它们之间的黏合剂不是贤义高深的道行,而是他对生活有类似于信仰的理解和他温暖、朴素的家庭。他对他所学习的传统,《易经》、佛法也许有所掌握,却也隐藏着一种本质的误解。但是,这一误解并没有妨碍贤义得到清明的智慧和对人生、人世的透彻理解。
20世纪30年代,张爱玲曾经在散文《中国的日夜》中描述道士的形象,“带着他们一钱不值的过剩的时间,来到这高速度的大城市里”,极传神地道出了中国传统生活的失落。道士、道及背后一整套象征体系都被迫成为“一钱不值的过去”,在上海这个大都市里,它是完全不协调的和被否定的。“那道士走到一个五金店门前倒身下拜,当然人家没有钱给他,他也目中无人似的,茫茫地磕了个头就算了。自爬起来,‘托—托—’敲着,过渡到隔壁的烟纸店门首,复又‘跪倒在地埃尘’,歪垂着一颗头,动作是黑色的淤流,像一条黑菊花徐徐开了。”张爱玲在彼时感受到的震动,无疑是因为这一形象背后很深的象征性,传统与现代、城市与乡村早在中国现代性发展之初就已经开始发生巨大的断裂。挽着头发的道士、穿着长袍的和尚、躲在街角处的算命仙儿,在中国的现代生活中都是非常怪异的形象,他们背后的那一套生命观、宇宙观和认知系统也被简化为几个如“迷信的”“封建的”这样的词语。
在贤义的身上,有一种突然的开阔。或许,在这个现代的算命人身上,还存在着某种光亮,古老的光亮,它曾被我们熄灭、遗忘,被我们扭曲、误解,在狭窄的钢筋水泥的缝隙中,它挣扎着,以孱弱而又顽强的姿态向我们传递着久远的信息。
从贤义的穿着和居住地来看,他并不比他的姐妹兄弟更富有,甚至还处于贫困状态。他仍然是城市流浪者和农民工,却不是一个毫无希望的、仅为生存而奋斗的人。他在试图对自己的生活、精神和存在进行解释,这使得他能够保持一种与现代精神并行的独立姿态,并拥有某种尊严。
一个农村妇女遇到难处,无法找到生存的依据时,她想到的不是法律和制度,心灵的痛苦从来不是法律和制度的范畴,而是最古老的方术。她要去拜神,她要去找算命仙儿。她可能不甚清楚这些“传统”,算命、星座、八字有什么依据,但她可以从中找到安慰。这些依然是她重获意义的最本源方式,因为她生活在这样的历史洪流之中。只有从这条河里找到依据,她才能得到真正的安慰。巫术与生命、自然、信仰的关系是密切的,它们之间有着秘密通道。
也许,我的堂哥贤义并没有意识到这些,他所拥有的知识和对传统的理解也还不能够承载这么多历史内容,但谁又能说,他那坦然、光明的脸和笑容,他温暖、亲密的家庭生活,他对世界那家人般的心态与过去的灵魂没有关系,与那条河流没有关系?
第二部分 第三章 南阳(14)
在人们中间
它是一条运载的河流
在《杜伊诺哀歌》中,里尔克用“河流”形容“传统”。只有进入传统和“苦难之城”,把人“引向悲伤家族长辈们的坟墓,引向神巫们和先知们”,才能够到达更加古老也更加悲伤的“喜悦之泉”。
对于中国的当代生活而言,不管哪一个意义的“传统”,它们早已成为一个巨大的悲伤之地,充满着被遗忘的历史、记忆、知识和过去的神灵。奇门遁甲、生辰八字、五行八卦,这些古老而神秘的事物,已成为腐朽的过去。我们缺乏真正的传承和真正的理解,它们也就失去了在现代社会被重新打开的可能性。那用抛起蓍草的方向与形状来推测命运的术士,他们与天地之间的感应、与宇宙秩序的应和,他们在自然肌理中寻找生命秘密的努力被看作愚昧的行为。而当代所流行的算命、占卜,只是为信者提供对于死亡的抚慰与粉饰,对于腐败灵魂的自我欺骗性的安慰,并非真的相信。这也正如英籍印裔作家奈保尔1967年在印度考察时所感受到的,印度的神像、神祇和信仰被迫成为现代世俗生活的装饰者。
与此同时,当传统话语重新闪现在现代话语中,成为现代意识形态合法性的守护神时,它与体制和普遍社会观念所产生的复杂化合作用,有可能再次成为传统自我嬗变的阻碍。这不只是“传统”本身的问题,而是它被以什么样的方式、什么样的形态重新回到我们的生活和心灵之中的问题。
这或者也是如贤义这样的传统者所必须面对的:如何能够自持,并且不被作为现代性的“笑话”和“阻碍”存在,如何能够在历史的洪流中真正理解“传统”并重获价值和尊严?
在一座寂寞的寺庙里,一个和尚坐在阴暗的大厅侧面,背景是久远的佛教绣像。年轻和尚闭着眼睛念经,桌子上摆着《佛经》《金刚经》和卦筒。被他的淳朴、声音和专注的形象所吸引,我坐下来,听他哼唱一段。悄悄往桌子上的箱子里放一百元钱的时候,他的眼睛突然睁开,犀利地看着我,说:“别人都至少给三百。”我尴尬地逃了出来。
如此想来,贤义的形象和他混搭的家是有着无限悲哀的。不管贤义如何努力去理解人生,其内在的荒谬性还是一眼可见。
小海的传说
关于韩小海的发财史,梁庄人有不同版本和不同叙述。最核心的情节既大致相同又有细节上的差异,很有原型性。其中的有些细节我以为几乎是神话,没有可信的空间。而讲述者往往一边言之凿凿,同时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