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莽龙蛇传-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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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汉仰天一笑道:“俺是什么人,你何必管。只是你刚才唱的那首诗的主人,俺却知道。他曾经中过秀才:比你先生多一层功名,但他却没放在眼内!”
上官瑾骇然欲绝,这老汉的活,明明说翼王石达开二十岁以前;文名已遍大江南北.也曾“得意”科场,他有一首诗是:“曾摘芹香入泮宫,更探桂蕊趁秋风。少年落拓云中鹤,陈迹飘零雪里鸿。声价敢云空翼北,文章今已遍江东,儒林异代应知我,只合名山一卷终。”这老仅的话,和这首诗正相合。上官瑾慌忙长揖作礼,说道:“老前辈,恕我眼拙,十余年来,都认不得‘真人’!老前辈想也是熟读翼王的诗的了?”
那老汉又微笑说道:“熟读鸣;日久年深,也许记不得了。只是我曾亲眼见过他写这些诗!”
上官瑾听了,骇然欲绝,急忙将门掩上,一撩衣襟,竟就在他面前跪了下来,诚恳他说:“弟子身受功名之害,早已无意科场。弟子最佩服的就是翼王,敢问老前辈是翼王的什么人?愿求不弃愚顽,指点一二。”
方铁匠竟也不避开,受了他一个叩头之后。这才双手伸向上官瑾臂下,轻轻一架,上官莲还待叩头,却已身不由主;飘飘而起。只听得方钛匠连声说道:“老弟,你这是怎么回事?岂不折杀老朽,快请起来,不耽当!不敢当!”口虽谦辞:心实得意。
当下方铁匠也不再隐瞒,对上官瑾说出了自己的来历,原来他是翼王石达开的一个卫士,经常在翼王左右,自然曾亲眼见他写过那些诗了。
翼王石达开是太平天国第一流名将,曾转战万里,震撼清廷,终于因离开金陵(南京)的大本营,孤军远行,辗转苦斗至四川时,金沙(江名〕浪涌,大渡桥寒,一代英椎,竟因不能渡过大渡河而被俘身死,死时年才三十三岁!
翼王石达开死后,他的部属,大部战死,小部逃亡,方复汉(方铁匠当时的名字)便是临危之中,幸而逃脱的一个。
他逃出后,太平天国不久也已完全瓦解。他亡命江湖,时刻提心吊胆,哪里还敢以本来面目见人。
几年之后,风声暂息,他这时恰巧来到无锡。无锡邻近太湖,椅桅如林,篷帆掠影,郊外又有惠山、梅园之胜,端的是江南明媚的水乡。他江湖浪迹,已感疲倦。一到无锡,就索性在一问小村子里卜居下来,做铁匠木工,聊以糊口。
晃眼十多二十年,他心未全灰,发毛已白,只以未有时机,不能再起,每每念及往昔轰轰烈烈的战斗,未尝不愤恨填胸,泫然流涕!
他正因为年将垂暮,便兴起了收徒之念,好等年轻人继承自己的事业。可是这事非轻易可行,莫说爱徒难得,自己十多年隐姓埋名,若非极信任得过的人,也不敢泄漏。
这时恰巧碰着上官瑾失意科场,了然满清皇朝腐败的时候。方复汉眼光何等锐利,听其言而察其行,已知此人已悟前非,绝不会做满清皇朝的走狗了。所以一听到他唱翼王的诗,便走了进来,亮了真相。
从此上官瑾便拜方铁匠为师,反正他的私塾,不过是在农闲时才教几个农家孩子,劝夫有的是。方铁匠是武当派的好手,每晚过来给他讲解几个招式,让他自己练习。另外还传给他拳经剑诀,让他在白天无事时,也可揣摩,他们一个穷书生,一个老铁匠,虽过从梢密,村子里也无人怀疑。
上官瑾天资聪颖,别人要学一年的,他学三个月便赶上了,不过五年功夫,他的内外功夫,都已有了根底。
一夜,匝地清辉,月明如水,方复汉照例到上官瑾家来,看上官瑾演了一趟武当秘传的“迷踪拳”后,忽悠然长叹道:“咱们师徒,相聚五年,恐怕就要分开了。”
上官瑾大惊,急问何故。方复汉道:“天下哪有不散之筵席,何况你五年来,已尽获所传。你的天分甚高,我的武学却浅,我也没有什么绝技可以教你了。何况我隐姓埋名。本非得已,人近暮年,更思以有限时光,了未完之事。我此去是想找一个人,也是想再看看外面的情景。”
上官瑾知道师父抱家国之忧,对太平天国的覆亡,更有难忘之痛,他此去浪游江湖,必有一番目的。上官瑾沉思有顷,忽地上前请道:“弟予也想同行,求师父带弟子到江湖历练历练。”
方复汉看了上官瑾一眼道:“你不行!”上官瑾急问:“为什么不行?”
方复汉微微一笑,说道:“老夫是胡虏所要得而甘心的人物,虽说事隔多年,究属危险。你是独子,又未成家,我怎能叫你冒险犯难?”
上官瑾见师父提到他的家室,面色一红忽地肃然起立,郑重地对师父道:
“师父,难道至今尚不敢相信弟子呜?弟子如果怕艰险,虑危难,也不敢随你学艺了,弟子愿以师父做榜样,誓以有生之年;和胡虏周旋。纵有万死,亦在所不辞。我志未酬,室家安论?”
方复汉见上官瑾激昂慷慨,哈哈一笑道:“你不必多疑,你既有此志,我带你去便是了。”随即又深沉地看了上官瑾一眼道:“也许此行还可以给你找一位名师。”
上官瑾惶然说道:“老师恩深义重,弟子何忍改投?”
方复汉皱皱眉头,哼了一声道:“怎的你也这样‘俗’学无止境,应该精益求精,哪有拘执门户之见,守着一些武林陋规,永远不许学别人技业的道理?我想给你找的名师,是当世奇人,武功十倍于我,还摸不准别人收不收你呢!”
上官瑾见他老师说的如此庄重,不禁愕然问道:“什么人物,老师如此推崇?”
方复汉先不直答,笑了一笑,问上官瑾道:“翼王石达开,有一首诗说及解佩剑送给别人,这首诗你可记得?念给我听听。”
上官瑾十分奇怪,怎的老师突然扯到翼王的诗?但他还是恭恭敬敬地答道:“这首诗弟子还记得,可是这样?
壮头忽起老龙吟,郁郁书生杀贼心;已到穷途犹结客,风尘相赠值千金。”
方复汉捋须静听,似有无限感伤,听完之后;缓缓他说道:“我想替你我的名师,就是翼王解剑相赠的‘穷途之客’。我是翼王的卫土,他却是翼王的朋友。……”
方复汉继续往下说道:“这人是翼王的朋友,但他的意见却与翼王不同,自翼王离开金陵,转战万里之际,他就飘然远隐,不参翼王戎幕了。”
上官金大为奇怪,他最佩服的是翼王,听说此人的意见与翼王的意见不同,心里甚不以为然,问道:“既然他与翼王意见不同,何以翼王还要赠剑给他?何以师父还会推崇他?”
方复汉笑道:“你总是把事情看得这样简单:意见不同,并不一定就是‘立身处世’的大道相反,翼王虽是百世不可一见的奇才,但他也不见得每一件事都做得很对。”
于是方复汉简单地给他说这人与翼王之间的关系。这人复姓司空,单名照,也是一个风尘奇士。他对翼王的文事武功,俱都佩服,常常说翼王用兵神奇,可以比拟古代的任何名将,因此他死心塌地的为翼王所用。自翼王二十三岁封王起,他就一直参与戎幕。翼王也很看重他,对他推心置腹。可是临到了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情上,他却因与翼王意见不同,而终于分手了。”
说到此处,方复汉热泪盈眶。凄然太息道,这件事就是太平天国由盛而衰的关键,好好的一场轰天动地的事业;却因内哄而弄至瓦解冰消!
上官瑾插口问道:“师父说的是指‘杨韦之变’?”
方复双仰天长叹道:“正是这一件事!”原来当时太平天国虽封了许多王位,却以东王杨秀清最尊。东王自恃功高,欺压其他各王,连天王洪秀圭也不放在眼内。北王韦昌辉私心自用,久己想篡东王的权位。他就乘着东王恃功而骄,为天王与各王所不满之际,布下阴谋,筵前伏甲,把东王杀了,而且把东王的家人部属二万多人完全杀掉。平心而论,东王虽有不是之处,但还不应这样死法。更何况东王的家人部属二万余人,都是太平天国的有用人材,北王这样大开杀戒,正是大大地帮助了敌人,削弱了自己。
“也正因此,翼王急急回京,制止北王残杀。当时翼王虽只有二十六岁,可是已经成为太平军的灵魂。手握重兵,名震中外。他这一回京,韦昌辉大为震恐,竟然想把翼王也杀掉,幸而翼工闻讯得早,连夜捶城逃脱。韦昌辉一不做不二休,就把翼王的家人也全部杀掉。
“翼王久著勋劳,却不料遭逢巨变,内心悲愤,自不消说。虽然天王怕他回兵,乱子更大,急急忙忙把韦昌辉杀掉。但其后却又重用亲人,疏远翼王。翼王心灰意冷,于是突下决心,带数十万大军,远离金陵西进,想另外建立基地,以图另创事业,另建奇功,与太平天国相呼应。
“就在翼王下令西进之日,司空照痛骂流涕,一谏再谏,他说天王、北王虽有负翼王,可是整个太平天国事业,却少不了翼王。翼王此去,分散了自己的力量,很容易为满清各个击破。翼工听了,最初也攫颜动容,可是终因太过自恃才华,把为西方列强所支持的满清皇朝全不放在眼内,他拔剑而起,鄙睨而语:‘满清军中最强劲的曾家兄弟军(曾国藩、曾国荃〕,闻吾名而胆落,见我影而遁逃!你且看我从中原扫荡至西南、为天王劈万世之基,创万世之业!’司空照不敢再说,只好黯然流涕,不辞而行。
“翼王石达开率几十万大军,转战万里,果然给司空照不幸而言中,因为力量分散,中了敌人各个击破的阴谋,待进入四川时,不但金陵(南京)方面的太平军大本营已经炭发可危,就是石达开手下几十万精锐大军也困苦战七年,历地九省(江西、浙江、福建。湖南、广西、广东、、贵州、湖北、四川)兵力越来越弱,弄至力竭筋疲。到了大渡河时,前有天险,后有追兵。正在这时,司空照又匆勿赶到,劝翼玉遣散士卒;化装逃亡。”
方复汉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道:“你想翼玉如何能这样做?那晚我仗剑侍卫,听得翼王与司空照辩论,翼王厉声说:我负责全军,只有战死,万无逃走;我走错了路,带弟兄们陷入绝境,只有死里求生,再往外闯,哪能遣散军卒,让他们给胡虏逐个消灭。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一个人的气节,临危而益显,我绝不逃走。
“司空照好半晌没有作声,良久良久,这才哽咽说道:是我劝错了,既然翼王不愿逃,那我也愿陪翼王死。”
“可是翼王却又不许他这样做,翼王说:‘你和我不同,我是三军统帅,责任比你重得多。我一定要死,你却不能死,你还应以有用之身,了未了之事。’说罢,翼王就解侧剑赠他,并写了你刚才念的那首诗。”
方复汉追述往事,上官瑾听得泪涌心酸,哽咽问道:“那么司空照这人现在哪里?”
方复汉道:“翼王渡不过大渡河,战败被俘,慷慨就义之后,竹余年来,我都不知道他的踪迹。直到前几天,才忽然接到旧友传书,说他隐居西岳华山,也希望能和我见见。”
就这样方复汉第二天便带上官瑾重涉江湖,并去找寻翼王的旧友司空照。他们由江苏北部人山东,再入河北,游览京华,这才沿大行山麓行进,折人山西,至山陕交界之处的潼关,华山便巍然在望了。
上官瑾这是第一次出远门,他离开了樯桅如林,篷帆掠影的江南水乡,进入一望无际,田畴千里的华北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