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语无言 by 雷神躁狂症-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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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洵垂头静静听着,背心却浮出一层冷汗。
皇甫岚噙着笑,大手抚着他的肩头,话音幽幽送到他耳边:“当年除那叛党皇甫明,不也是言一的功劳吗?”
景洵眉头狠拧,喉间蓦地一阵痒涩,禁不住躬身咳了起来。一时间只觉得血气上涌,几欲破唇而出,颊上亦是滚烫异常。
皇甫岚一脸关切,忙替他捶着脊背,又道:“言一身子不舒服?怎么不早说,今日诸事繁杂,抽不得空,这不,替舍妹上完香,还得即刻赶回宫里。改日本王必叫那最好的御医去给你瞧瞧。”
景洵勉强压下那股子不适,支吾着婉拒了,脑子里一团乱麻,胡乱找了个说辞,别了皇甫岚,自那寺庙里仓皇逃出来。
第二十一章
出了寺,景洵垂着头沿着墙根儿走,也全然不管要去到哪里。
当年他为岩铮窃来曷召粮帐地图一事,全天下知晓的人怕是一只手都数得过来,皇甫岚远在千里之外,竟是如何探听到的?这倒也罢了……只是那“皇甫明”三字,冷不丁的听了,便觉得被剜了心似的,又是惊,又是痛,又是怕。
行了没多远,到了一拐角处,景洵忽觉身子一仄,竟是被一股子力道拽到了那墙后头。
扯着他胳膊的人,一袭墨色衣衫,隐在那松阴深处,似一片黑影般悄然。他懵懵怔怔地抬眼,将那人的五官依次打量了,最后拼在一处,极熟悉的面孔,却还是不敢认。
“跟我走!”
男人扳住他的肩,双目熠熠,几胜日光,嘴角的弧度似是带着藏不住的得意,“你早该对那人死了心!不过赶得巧,我来找你,你便离了他了,这也很好。”
景洵一阵目眩——先是皇甫岚,又是殷无迹,这离开尉迟府的第一天,他撞的到底是什么运气?而且……殷无迹是在笑?不是冷笑,不是哂笑的笑?从没在殷无迹脸上见过这副神情,他愈发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了。
看着眼前的这人,却觉得隔了几重山似的,绝对的不真实,“你凭什么以为我会跟你走?”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单调平一,甚至有几分遥远。
“你一无所有,能养活自己?这普天之下,除了尉迟岩铮,你又能投奔几人?你这副身子,里里外外怕是都烂透了,又能做些什么?”殷无迹连珠炮似的发问,气息都有些虚浮,“跟着谁不是一样,你怎么就想不明白?我能给你的,尉迟岩铮一辈子也给不了,这还不够吗?”
“你能给我什么?”他听到自己再次发问。
“鲜衣美食,荣华富贵,你想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若你一心留在我身边,过去的事便一概不做计较。”殷无迹字字笃定,眼神愈发迫切。
“留在你身边?”景洵一声轻笑,“我唯一所想之事,就是如何杀了你。我要你性命,你也肯给吗?”
眼看着,面前的那双眼睛便黯淡下去了。那光消失得太彻底,仅留下一片疤痕似的阴黑。同时掐着自己双肩的大手也控制不住力道地颤抖起来。
景洵平静地睁眼望着这个一脸惨白的男人,等着他发怒,然后狠狠地报复回来;若是能再给自己个痛快,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相视良久,面前的人忽的松了手,转而在腰间摸索起来,末了抽出一柄乌青的匕首。这匕首看似古朴无华,可景洵一看那刃上的色泽,便知必是饮血无数。
打量着殷无迹望向自己的眼神,景洵只道自己必死无疑了,直到最后手中一沉,才意识到竟是他将这匕首塞给了自己。
今日的一切怎么都如此荒唐?殷无迹是疯了吗,抑或疯的是他自己?
手中掂着这小巧铁器,只觉得十分轻灵契合。景洵悠悠抬眼,但见殷无迹拿背靠了那墙,阖上双眼,似是累极了。他仰着头,眉间竟似有几分愁苦,更显得眉骨线条鲜明,昭显出他身上异于旁人的血统。
景洵总觉得他似是有哪里跟以往不同,可实在要说也说不上什么来。就好似一把开了刃的剑,一点点锈蚀了,折损了锐气。
殷无迹当真是准许他杀了他?
景洵的脑子从之前就混沌一片,现下更是一团浆糊。想来这也是桩大事,可他指尖抚着柄上的纹路,几度走神,竟是控制不住的漫不经心。
良久,待殷无迹重新睁开眼时,望向景洵的目光中已满是愤恨,“怎么?你不是恨毒了我,为何不动手?”
眼前的一切都似是在打晃,景洵手一软,那匕首便叮的一声坠了地。
“没种!”
他扭身便走,隐隐听到背后殷无迹气急败坏地骂着。
* * *
如此急慌慌地走了一整日,丧胆游魂一般,直走得腿脚都没了知觉。偶尔回头,总能在人堆里辨出那抹黑色的身影。
殷无迹虽骑马跟着他,却不追上来,不知打的什么算盘,景洵也懒得理会。入了夜,行至城郊,人烟便稀少了起来。几处小桥,一弯流水,绕着那荒村老树,这一切尽覆上了层莹白月光,显得有些朦胧虚幻。
景洵在桥上驻了足,低头望着流水中倒映的月亮。这月亮跃动着,扭曲,破碎,与天上的全然不同。一个古怪的想法忽然冒出来:这才是属于他的月亮,这才是属于他的“团圆”。岩铮和他的家人望着的那个,从来跟他景洵没有半分关系。他以前当真愚蠢,为何竟会那么喜欢过这中秋?
身后有马蹄声传来,他却无心回头。
“景洵,你寿数将尽,你可清楚?”殷无迹道。
他依旧垂着头,放在桥栏上的手却攥紧了。
“跟我回曷召去!”殷无迹翻身下马,赶到他身边,“用最好的药材,好好休养,尚有一线生机!”
景洵转眼,诧异地望着他。
仿佛被景洵的目光烫伤了似的,男人一手掩住额头,肩膀亦垮了下来。
“皇甫云柔死了。”他毫无预兆地道,声音低哑干涩,散沙一般,甫一出口便散在了夜风里。
景洵心口一震,眼前登时浮现出皇甫岚的脸。
……今日诸事繁杂,抽不得空,替舍妹上完香,还得即刻赶回宫里……几个时辰前,他还满面春风地如是说道。
“那婴儿……像个紫色的肉球,浑身是血,憋了好久才哭出来……哭声响起的同时,她就在我怀里断了气……”殷无迹的声音随时都会断了似的,难以遏制地发抖,“她临死还攥着我的手,不住地问我是不是要走了……我待她不好,她总怕我像以前那样抛下她离开……我娶她,是逼不得已,更没有一丝喜欢。可……”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她一死,我便疯了似的日夜兼程来找你,景洵,我……”他的手无力地垂下,露出一张惶惑无助的脸,几似一个做了错事的少年,“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景洵失语,胸口一阵发闷,禁不住向后撤了一步。
殷无迹又道:“她很好……她真的很好……”
“……”
“景洵,皇甫云柔已经死了,我不要你死。”男人的声音是从没有过的凄苦,以至近似哀求,“你懂吗?我不想要你死。”
景洵阖上双眼。
一时间整个世界都粉碎了,心中似有千言万语,诘问质怨,或喃喃簌簌,或尖叫悲号,缠着他,缚着他,翻撞激荡,撕扯推搡,搅得他一刻不得安息!
他骤然睁眼,抢上几步,拼尽了力气去推殷无迹的肩。
“闭嘴!你走,快走!我不想见到你,为什么总是缠着我!”
殷无迹失了魂似的,无甚反应,踉跄几步,只呆望着他。
此时,在这似能吞噬人心的寂静里,仿佛自那天的尽头,远远传来一片马蹄声。听着这逐渐迫近的声响,似是想到了什么,殷无迹突然开了口:“原来你是在等他。”
景洵的脸在月色中惨白到可怖,望着那声音的来源,好像完全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你连马也不租一匹,只徒步沿着这出城的大路走,既不问路,亦不打听客栈食宿,你是在等他追上来。”殷无迹的嘴唇颤抖起来,“你……你当真无可救药!”他几步上前,扯住景洵的胳膊,“他如今甚是春风得意,你不能助他便罢,还正经是个拖累,你当你是谁?他凭什么追你回去?!我如今便站在这里陪你等,我要让你知道,你究竟可笑到什么地步!”
景洵只顾竖着耳朵听那蹄声,心思全不在殷无迹的话上,但仍是急促地答道:“你不懂……我不是在等他,我是想万一……万一是他……我不甘心……临走都没能见他最后一面……”
“见到最后一面又怎样?”殷无迹似是隐隐猜到了什么,面上血色尽褪,竟不比他好上几分。
景洵不再吱声,面色晦暗,目光却是明亮的,尽凝在那声音传来的方向。
一时间,寂静中仅余那逝水潺潺,风翻树叶,然后便是那已然清晰无比的马蹄声响,月色中,那小队人马已能看出个轮廓。未出一炷香的工夫,连马上的人亦能看出个大概了。
隔着被风撩动的发丝,景洵的双目对上殷无迹,笑得有些恍惚,话音却是笃定的——
“是岩铮。”
第二十二章
那一夜,殷无迹翻身上马,衣衫黑似那夜色,临走仅留下一句话:“你必将死在他手中。”
语气里没有恼怒,没有怨毒,有的只是绝望后死水般的平静与恍然。
往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了。景洵听着他扬鞭而去,蹄声渐远,竟是连头也未回。
果不其然,尉迟岩铮终是来到景洵面前,身后跟着数名家仆,均打着火把,晃动的火苗映照下,一个个鬼影一般。
景洵呆站在那儿,只仰头望着他,若非目光柔软,几是与死人无异。
男人驻了马,垂了眼睑,侧着身子打量景洵。五官寒峻,好似生铁铸就,于幽蓝月光下,凝了霜一般冷。
对视良久,末了,岩铮收回目光,仅微一侧头,身后的人便得了令似的,一齐下了马,将景洵团团围住。
他忽觉肩上一轻,原来是包袱被扯下了,随后背后似挨了重重一锤,骨头都要嵌进肺腑里似的,还未回过味儿来,脸便已贴在了污脏的地上,胳膊也被反扭在身后,再也动弹不得。
哗啦啦几声,他之前裹在包袱里的那些个物件被尽数抖落在地,银钱乱蹦,有的打到了他脸上;衣物软趴趴地散做一团;药瓶有的碎了,禁摔一些的便骨碌到一边去了。有人蹲下身,细细翻看着地上的那片杂乱,最后捡出一个小小瓷瓶,呈到了岩铮面前。
景洵被按在地上,也看不到发生了什么。
片刻的寂静后,他听到岩铮翻身下马,脚步清冷,叩在那石板路上,缓缓行至自己近前。
身后压着他的手忽的松开来,他被揪着衣裳拽起了身。膝头禁不住发软,只是肩膀仍被狠拧着,才不至于重新跪倒。
岩铮靠得太近,两人的足尖几乎触在了一起。他一手执着那药瓶,一手托起景洵的下巴,恍似从未见过景洵似的端详着。景洵觑见他眉间戾气盘桓,又感到他指尖冷似玄冰,几乎是下意识地便要往后缩。
似乎是感到了他的退怯,岩铮的手蓦地施力,他不禁疼得闭上了眼。
“怪了,殷无迹又丢下你走了?”
听到男人发问,景洵身子一颤。既然刚刚他们能认出了岩铮,岩铮自然有可能辨出殷无迹的身影的。此时岩铮如此恼怒,定是误会他和殷无迹有所勾结了。想到这,他心中慌作一团,强忍着下颚的疼痛,吃力道:“岩铮,不是你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