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劫-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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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几天前,他还能毫不犹豫地……只是,当这个人放下遗诏,沈默著换下高冠华服,将那半坛骨灰放在他手里,那之後,他竟然有些下不了手。
萧青行只是低笑,“你想杀我,也随你。你只是个孩子,国仇家恨,恩怨分明,做到这样,已经很好,你不报复萧景心,偏偏报复我,想来我在你心中,也不算一无所有。”
唐尘死死握著拳头,他看看萧丹生如老僧入定的神情,又看看萧青行唇边那丝碍眼之极的微笑,终於轻声道:“你……你知不知道,为什麽你在我眼里,比……比萧景心可恨千倍,万倍?”他低笑起来。
六年前一个狂风骤雨的夜晚,一个孩子不死心的挣扎,却被谁抱紧了不让他动。他从萧丹生的指缝中,看到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死死的盯著他,手中却毫不留情地顺著几个大穴一路扎了下去。直到挣扎停了,那眼睛还在盯著他。
萧青行终於动容,唐尘看著他愕然的样子,大笑起来:“你究竟有没有想过我那时有多恨你,有没有想过我当时想了什麽?我对自己说,我要记住这个人,拼死也要记住你!”他说著,突然扯著萧青行的衣襟,凄声道:“你有没有试过,珍惜的所有事情,一点点变得模糊,喜欢的人,音容相貌,再也记不得了。那些比你生命还重要的东西!统统想不起来了!脑子里空空荡荡的,别人说什麽,你就只得信什麽──”
他突然噤声,那双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转了一下,轻声道:“啊,你……你想不想试一下?”萧丹生紧闭的眼睛,突然间睁开,萧青行却只是沈默。唐尘像是终於找到了什麽泄恨渠道一般,在男人怀里摸索了一阵,很快便找到了那个插满银针的布包。
少年的手在空中虚划著脉络图,轻笑个不停:“我记著的,从至阳穴……到曲垣穴……”他把男子翻过身来,扯下他外袍,露出结石起伏的背肌,伸手落针,既快且稳,萧丹生低喝道:“尘儿,住手,否则我不原谅你。”他大喝起来:“唐尘!”
唐尘却只是摇头,飞快地找著下一个穴道:“随便,哥哥你要是生气就杀了我,无所谓!只是这个人,我真的……真的不能放过他,他毁了我,毁了我……我不能跟他一笔勾销……我做不到……”这个时候,唐尘却听到了萧青行在笑,像是听到了什麽动听至极的话一般。少年几乎要哭出来,手底只剩下最後一个穴道,他大声道:“你笑什麽,笑什麽!等你全部都忘记了,我要在你醒过来的时候,告诉你是个多麽十恶不赦的人……”
萧青行轻声道:“你是说……我醒过来……还会看见你,对吗?”
唐尘愣了一会,那最後的一针,却已经刺了下去。萧丹生低吼一声,终於运功打通了阻塞的脉络,腾身跃起,只是还是迟了一步。他伸手点了唐尘八处大穴,伸手想揍他,却看到少年满脸泪痕,再也下不了手。他轻声道:“我……我喜欢的尘儿……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
唐尘苦笑起来,想要离开,却发现萧丹生抱著他的手,依然是紧紧地,伤痕累累的人,互相搂抱著,就算解开穴道,思慕憎恶如同藤蔓,一时挣脱不开。
暮色四垂,一个男子躺在床上,床前坐著两个人。不知过了多久,那人的眼睛,缓缓睁开了。萧丹生沈默了一会,推了一下少年,唐尘低声道:“你还记得我吗,你……是个十恶不赦……”萧丹生不轻不重的扇了他一下,轻声道:“不对,重来。”
“你是个十恶……”
萧丹生抬手又是一掌,“再重来。”
唐尘捂著自己微红的脸,看见萧青行看著他们,有些空洞惘然的表情,轻声道:“你想让我告诉他什麽,可我偏不如你的意。”
他说著,轻声道:“你家世躬耕,邻里关系和睦,血腥,权势,杀戮,那些东西,你都不懂……”
──“你是说……我醒过来……还会看见你,对吗?”
男子漠然看著他,却是在仔细听著,萧丹生愣在那里,眼里只剩下唐尘的笑,微微苦涩的,铅华褪尽的。恨意,直到这一刻,才释然成灰。
“我和他,只是路过的旅人,见你晕倒在路边,好心救了你。”他说著,站了起来,轻声道:“萍水相逢,也算是有缘,我们要上路了。你自己保重。”少年怀里抱著小小的骨灰坛,看上去倔强而孱弱。
萧丹生沈默了一会,吐出一口浊气。拽住少年,转过头去,轻声跟男子说:“你……跟我们一起走。”
青山绿水,林木婆娑可爱。
一处小小茅屋,前面是几顷稻海。一个少年坐在田垄上,看著不远处的半亩花田。他手里拿著小刀,将竹片削成薄薄的一片,再拿铜钉,卷成风车的扇叶,拿小竹竿固定好,插在身边的松软泥土里。不时地有风飒然吹过,让少年身边歪歪扭扭的几百个小风车,一起转动了起来。
身後传来沙沙的声音,是有人穿过稻浪,走到他身边。少年回头看,见一个身著青色布衣的男子,手里拿著刚做好的风车,那人轻声问他:“你昨天说……我喜欢的人,已经死了,是真的吗?”
少年点了点头,又去削他的竹片。那男子犹豫了一会,把他做的风车递过去,那个风车看上去丑丑的,似乎随时都会散架,他轻声问:“我帮你做了一个,你要吗?”
少年犹豫了一会,似乎笑了一下,伸手接过,也插进田垄中,那个丑陋的风车,也在风里慢悠悠的转著。
稻浪如金,山泉叮咚,青山环绕,兔走狐奔。那个男子犹豫了一下,看著少年的笑颜,轻声问:“我以前……见过你吗?”
少年看了他一眼,却转头看不远处的小小花田,那里隐没著小小的坟冢。更远处,红服的男子荷锄而归,在夕阳的金辉中,手里还拎著几只野兔山鸡。那人见他不答,又沈默著走远了。风里是醉人的花香。少年在风里微眯了眼睛,这轻软的风,就像是什麽消融在风里,轻轻拂过他头顶,那些风华,隔著前尘,一时看不清楚。只送来几声轻轻的呢喃。
──“尘儿,好好活著。”
_END
番外
缘【上】 丹青劫番外j
我坐在田垄上,闻着稻麦若有似无的香气,雨过天晴时朦胧的雾色,洒在芬芳的泥土里。两位哥哥的骨灰,被葬在花田,因为他们在此埋骨,我离不开这里。g
我手里拿着小刀,劈着竹片,空谷无人。
那个人把种子撒进田里,收割金黄色的稻穗,他种下青绿色的小树,看着它们抽枝和结果。我看着他劈开柴木,一个人建起木屋茅房,然后东西逐渐多了,桌椅瓢盆,然后有了生气,黄狗耕牛。他犁开田亩,引来活水,我这半生梦,逐渐鲜活的矗立在我眼前。!
那人却一直不肯跟我说话,躺在离我最远的陇地上浅眠。_
他偶尔往我碗里夹肉,偶尔帮我做几个风车,偶尔会有野果,藏在他暗红色的袖子里,然后在清晨的时候突然出现在我的床前。我梦见他坐在床头看我,后来我彻夜等他,他不来,我不肯求。
俯仰寒暑,转瞬春秋。
我回头的时候,看到另一个人静静站在树下。
我记得那年,羁旅风尘,终于寻访到这一处世外桃源,这个人,却并不欢喜。他独自坐在瓦下,用麦秆在土上书写,长篇累牍,记载支离破碎的记忆片断,但没有门窗的陋室,时常有微风吹乱地上的土痕。后来有了文房四宝,我就时常看到满室废纸,墨迹纵横在白纸上。他不让我看,我也猜得出。^
想必是满纸荒唐。
一句话,一个字,所有在空白记忆里突然闪过的——他每天会问我几句前言不搭后语的痴言,我有时候如实以告,有时候信口胡编,看着他来去匆匆的背影,心里不再有喜悦。+
数月前,这男子,突然打包了行李,说要走。估计是要去找那个虚构出来的故园,又或是要去寻访爱人的坟冢。我坐在树上,垂首看他,我不拦。青问我:“你说,村庄外面有果林,是真的吗?”!
我点头。
“溪水澄澈,水里是雪白的鹅卵石……”
我侧过头去,不再理他。他拿着包袱,看上去落魄潦倒,只有容颜俊美如兮,他跟我说:“我走了,大概,以后不会再见。”
我微笑,朝他挥手。他眼里似乎有痛,但除此之外,更多的是空白。他过去,也许真想过要和我在一起,但现在,他已忘了。
他后来真的出去了,这段山路,便像是一个巨大的迷阵,葳蕤树林,重重复复,猿猱愁渡,禽鸟空旋。除了萧丹生,再无问津人。我有数月没见过他,直到一次月圆,我午夜惊醒,看到这人站在床前,手臂上布满被荆棘条划出的血痕。*
他说:“我一直……在找回来的路。找了很久,差一点……再见不到你。”
我低声笑,“那不是很好?”
我心里难过,想站起来,他却按着我,表情竟是伤心,“我以前……真的不认识你吗?”
这煌煌月色,流淌一地,我竟然有些厌倦了不断的骗他。他的手远比我想象中用力,他轻声道:“你总是骗我,如果我真的是种地的,哪来的这一身武艺。”他那招分筋错骨手使出来,痛得我几乎哀叫一声,他以前似乎更知下手的分寸。
这个时候,有人站在门口,挡住了满地清辉,青压在我身上,姿势多少有些尴尬。我用力挣扎起来。那人转身要走,我忍不住叫他。
“丹哥哥——”
中
我听见他叫我,脚下顿了顿,一时竟不知是留还是走。哥放开了他,数月不见,看上去似乎更加沉默郁郁了。月色如水,照我华厅,远处被风吹动的稻禾在清辉中如流淌的白银。k
我从袖中掏出几枚野果,鲜红欲滴的。它们长在绝壁上,被我偶尔窥见了,采撷下来。这地方一片穷山恶水,除了这些些微清甜的果子,我再想不到别的,能让他欢喜。&
我把野果放在桌上,听见自己说,“随你们。”我想必是在微笑,不然他不会这般惊慌。走出门口,他还远远跟在身后。我在溪水旁捞起冰镇数日的酒瓮,敲碎封泥,欲饮。他跑过来拉着我,轻声问:“我陪你?”
我们,很久没有说过话了,更何况是这样碰触肢体的亲密。他似乎也在尴尬,却不放手。我拂袖,仰头饮酒,自酿的米酒顺着瓮口沁入心肺,沾湿下颌和前襟。尘儿抢过酒瓮,学我的样子,大口干了。只是他酒量不好,几口酒下肚,便站立不稳。
我仰头,看见皓月天空,我们,也算是团圆了。他醉倒在我臂弯中,驼红着脸,喊我的名字。我看到哥静静的看着这个方向,像是看到了什么让他极端痛苦的事情,眉头轻轻拧着。我问尘儿:“你今日总该告诉我了,你喜欢的是……谁?”
他睁大眼睛,似乎完全不明白我在问什么。这一世情癫,不知是否入的了他的眼,有些人为他死了,有些人为他忘却前尘,我这样平平淡淡的照顾,他是否真的会记得。哥向这边走了两步,然后站着,轻声问:“我和他,以前……认识吗?”
我丝毫不奇怪他会记起,犹豫了一会,还是点头。哥站在那里,似乎终于得到了他要的答案。我看着头顶冰轮,夜风浮动袖角,哥问我:“他说……我喜欢的人,已经死了。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