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劫-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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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著,将怀里的琴轻轻放在地上,扭断车夫的脖子,也只是白袖轻扬一挥间的光景。楚三看著唐尘愕然的面孔,不由皱起眉头,伸手解开他的桎梏。“我不是在可怜你。”他说著,顿了一会,将少年从船舱里拉起来。
楚三在舱中不停踱步,来来回回,然後弯腰出了舱外,看著还在划桨的船夫一眼,低声嘱咐道:“回对岸。”那船夫还不知道发生了什麽,涎著脸要讨价还价,回头却看到船舱里横卧的尸体,楚三倒是好脾气,只是轻声细语的重复了一次:“回到对岸去。”
那船夫哪还说得出一声不字,吓得只是拼命划桨,楚三背对著唐尘,低声道:“你回去後,在刺客祠放把火,看能不能收些骨灰回去,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好好安葬,之後,再别进宣州一步了。”
唐尘大笑起来,仿佛听到这一辈子最可笑的事情。楚三漠然看著他:“你有什麽可笑的,宣州大街小巷都贴的是你的悬赏令,你真去行刺了?”
少年笑著揉著双眼,低声道:“当然是真的,我下的手,我杀的人,怎麽会忘了。真没想过萧王府的悬赏令来的这麽快,这下可麻烦了。”
楚三听了这话,後退几步拎著他的前襟,低吼道:“萧王府?不是,不是萧王府发的,那是皇榜,是景帝要杀你,唐尘。”
少年良久才反应过来,河水荡波,耳边满是泠泠的水声,唐尘努力刻制著自己微微发颤的双手,低声道:“我已经照他说的做了,他为什麽杀我。”楚三看著逐渐靠近的堤岸,轻声说:“因为和实现你的愿望相比,杀掉你会容易的多。”
唐尘在一瞬间差点哭出来,他死死咬著下唇,肩膀颤抖了很久,才低著头问:“你是说……萧景心,萧景心从一开始……就不准备理会我,我那麽一丁点愿望,他也从未……”
楚三看著唐尘苍白的面孔,几乎以为自己学会了恻隐,那孩子眉眼低垂,只看到他抖动的长睫,那被逼到了极致的脆弱和绝望,像风中瑟缩的,嫩绿的新叶。楚三沈默了一会,还是抱起了自己的旧琴,轻声道:“他的心思,也不是那麽难以捉摸。我过去总怕他受人欺负,於是想方设法的带坏他,想教他帝王之术,想教他玩弄人心,怎样……怎样算计……他原来早就学会了。大葬前朝刺客……呵,哪有你说的那麽容易,梁人,投降的才算是功臣,不投降的就是贼子,定的规矩,天下人看著呢,谁敢改。”
唐尘摇晃了一下,坐倒在地上,像是有人把他仅有的那点东西,从胸腔里抽去了。仅有的尊严碾为尘土,也只为了那一个卑微的盼望──去杀萧丹生,去杀萧青行……然则,这天有人告诉他,就算杀光了他们,他那一点卑微的奢求,也全是痴望。楚三看著他,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低声说:“没有人,没有人能帮你的,唐尘,如果你不肯忘了,倒不如听我的,放一把火……”
丹青劫61'3P'
唐尘像是被蝎子蜇了一口,猛地向後缩去,他看著楚三微微讶异的表情,用力摇著头。
楚三微微蹙著眉,轻声道:“你有这样的性子,并不是好事。你不想想,你读的兵书典籍,你识的字,你会的那几套入门的剑法和轻功,是谁教你的,你哪里斗得过他们。那些人自幼淫浸在这权势之道里,你只是个半大的孩子。”他顿了一会,突然改了口:“也对,不一定……你刚才说过了,你杀了萧丹生。”
正说著,船渐渐的靠了岸,“走,进城。”楚三说著,却看到唐尘越发的往後避去,不由心中火起,正要发难,突然听到少年凄声道:“我不要进城,再给我一天,不,一个晚上就好。”楚三哪里听得进,伸手去拽的时候,突然发觉这孩子今天有几分异样,他认识的唐尘,哪里会求人,又哪里会这般……摇摇欲坠,任人宰割?
楚星河静静打量他,过了很久,然後用有些不可思议的口气,低声问:“你,该不会是真的喜欢他了?”唐尘有些无措,他并不是很明白那人在问什麽,他恍惚间听到了一个名字,然後就变得像现在这样,失魂落魄,六神无主。眼前偶尔会浮现那些翻动的纸片,写了很多人的名字,那人执笔的手,修长,有力,字透纸背,他的功课,就是一遍遍临摹那人的字,隐隐的笑语,将江山染的氤氲湿润。
他习惯在他的掌心写字,他习惯侧睡在他怀里。这一点陌上发花的情怀,还来不及随点点碧涛流出东门,转眼间就零碾成泥。古道长亭,如果连他也忘了,还有谁来劝君更尽一杯酒呢。楚三轻声问他:“你不会是……真的喜欢他吧?”喜欢?曾在那人掌心摩挲过千遍的纹络,再相逢,却祭起寒光闪闪的匕首。
山一程,水一程,桥边折柳如是闻。
楚三恍惚间看到唐尘朝他笑了一下,凝目轻回,皓齿明眸,瞳光洌滟,不禁微微失神,穴道被制也只是一瞬。唐尘像是刚刚大梦初醒,几分疲惫,几分颓然。楚三一边运功冲穴,一边呵斥道:“唐尘,你疯了?忠言逆耳,若不是为了帮你,我早就走远了。”
唐尘看著一旁呆若木鸡的船夫,颓然笑了出来:“楚星河……你不懂,我这一次,把什麽都……赌上了……什麽都没有了,我这一次,是不能输的。”
楚三何曾受制於人过,闻言大笑起来,正要一举冲破穴道,突然被唐尘反拧双手,咯嚓两声,脱臼的手就软软垂了下来。楚三死死咬著牙不肯叫出来,只是冷汗湿透衣襟。唐尘看著船夫笑了一下,拖著楚三跳上了岸,轻声道:“你别以为我看不穿你的心思,你我之间有什麽情义可言,你之所以不走,不过是不放心你的小皇上,之所以救下我,想骗我进城,不外乎为了多几分筹码。”
楚三大笑起来:“算你还有几分脑子,本来哪有工夫管你的死活,谁叫有人在乎你呢。”
唐尘拽著他往前走去,轻声道:“我这次,不能输的,你不是和皇上有几分交情吗。我带你去找他,在他面前一块一块的割你的肉,我不信他不会听。”
楚三直到此刻脸色才变了,他怒吼著:“唐尘!你这个疯子!虎落平阳,我可以随你刀剐凌迟!只是别在他面前!他不会管我的,他不会听!”唐尘低笑起来:“你难道不是疯子,遇到萧景心,你这辈子,哪里还能安安静静的调琴作画?遇到了命中的劫数,谁都要疯魔一把的。楚星河,别怪我──”
唐尘用力拽著楚三脱臼的右臂,直到楚三疼得倒吸一口气,他才稍稍松手:“你知道的……丹青二字,误我一生。”
番外之长生
我在南巡的时候见到长生,一头黑瀑布般的长发,随意扎起,宽松的白色外袍,露出里面青纱的交襟亵衣,仅到腿肚的纱裤子,配著一双青色纱鞋。只是一眼,便成了我心中轰轰的雷鸣,我把他拉上龙辇,问他的名字。
长生?多动听。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蓬莱仙山,方丈紫府,还有坐在浩瀚碧涛中滴泪成珠的鲛人,数十次的派人寻觅,一次次的无功往返,炉火不灭十多年的丹炉,也没有一次练出太上不老丹。哪个帝王不曾搂住一个红颜,谁能像我一样握著长生。
我让他跟我走。
长生似乎不愿,那个贫瘠的水乡,陆陆续续出来了很多人,跪在辇前,哭喊他的名字。於我,只是微笑。太监们捧来一盘盘麽指大的明珠,玳瑁,翡翠,珊瑚,金玉缨络,共同发出销魂摄魄的光,编织一场纸醉金迷的美梦。它们有些叫富贵,有些称荣华,在长生的眼睛里各自芳妍,伸手可得。
长生於是乖乖坐上我的龙辇。後宫三千院,他只占一间。可我在那里辟竹林,引活水,筑起高高的围墙。半年之久,我专宠他一人,恩爱一时无两。
别国送来和婚的郡主,天姿国色,明眸氤氲湿润,我醉在温柔乡里,偶尔会想起长生。後来有一天,太监说长生病了,我隔了三日才去看他,他发著烧,说著呓语,喊著女人的名字,也有男人的名字。他最喜爱珠宝,这小家子气的慧黠,於是,我在他面前,扯下东珠帘,摔碎翡翠兽头杯,他哭著不让,我执意如此,紫檀木的镶玳瑁贵妃榻,花梨木的八仙过海四重屏风,一件件搬走,直到四壁环睹萧然。
我知道他在吃醋,秋天风冷,下人说,他执意吹风,方染风寒。我问他,你还敢不敢生病。
厉声过後,又复软语,帝王手段,向来反复无常。我柔声劝他,如果有一日,你不在了,碧落黄泉,我再也找不到你,该有多伤心。
他听得发怔。我握著他的手,低声倾诉,莫令我伤心,长生,长生。
我猜,他对我有情。
我回到殿宇中,美人如云,脂粉晕香,下人说,他一天天的好起来,我放心了。再妖娆多情的人,六个月,也味同嚼蜡。金樽酒满映白月,玉漏更深伴紫眠。後来,我拿著玉如意,俯视新的一群秀女,有人眉目如画,有人气质出尘,我将如意递给最美的那一个,她欣喜如狂。重重华服中,我突然想起长生。
经年没见到他,我有些不记得他的模样。
那天晚上,我当著群臣,将琳琅满目的贡品分为两份,一份分给嫔妃,一份留给长生。却忘了这会惹来人的嫉妒。我想著要去见他,只是今天拖明日,渐渐又淡忘了。
我总是想起长生,他的样子一次比一次模糊,我知道他在等我,他就在我身边,只要哪天想看了,随时可以绕过御花园,去那间竹叶葱葱的院落,我原来几个月想起他一次,後来便是一年,两年,几年,我有时会算算他的年纪,长生,入宫有三四年了……不再是柔软,明眸皓齿,可人的少年。
多可怕,我越发不敢去见他。
我想起冷宫里白发蓬蓬的女子,只觉得一阵寒气。忽如秋风卷碧蛾。
到了立後的年纪,我将凤冠赐给了一个姓赵的少女,她喜欢穿著青色的纱鞋跳掌中舞,腰身盈盈一握,足踝如雪,她笑的时候,我听见心里轰轰的雷鸣。
封後仪式上,万顷红毯,舞女们弹著琵琶,指如青葱,谱绵绵密密的网。我看见新後不悦的脸,只是微笑,刚刚山盟海誓发尽誓愿,谁料想新人已经眈眈在望了呢。
後来也曾听说,嫔妃中但凡有孕的,总被她暗中灌服红花。三千莺翠里,我最爱她的云鬓花颜。於是纵容。再後来,她也有了身孕。我将樽中美酒一饮而尽,除了长生不老,我再无缺憾。长生?……呵,长生。
我突然想看看长生。我在宴席上站起来,推开如花美眷,一个人走到竹林婆娑的院落外面,却发现大门上了锁,我只觉得好笑,於是从腰间拔出佩剑,斩开锁链,乍一推开门扉,就看到几十只乌鸦从院中扑腾著飞走,露出一具腐尸。我大步後退,高声唤人,然後被门槛一绊,跌坐在地上。
谁锁的门,谁锁的门,谁锁的门……
我想起那个恶毒的女人。是她,定然是她,定然是她锁上门,让人断绝食水,让长生困在我为他建造的牢笼里饿死,他万一恨著我该怎麽办,恨我宠幸这样的女人,恨我修建这样高的围墙,恨我当初将他硬拉上龙辇。
我已经忘了他的模样,为什麽不让我再好好看他一样。我不记得他的样子了!我不记得了!
我让人把赵皇後带过来,她朝我微笑,她抚摸她微隆的小腹,跟我说,圣上,我怀了是我们的孩子,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