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宣和遗事-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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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现在正是冬至十分,江浙一带,天气甚寒,以至首先上来的就是一道滚热鲜美的火腿汤,蒸汽腾腾的盛在一个大沙锅里,由一个长大仆人健步如飞地托了上来。
这仆人正要将汤放到桌上,却听慈宁太後道:“且慢!”
她用白狐皮手筒笼著手,扬著下巴,冷冰冰地道:“朱!!”
朱!不知何事,只得答应一声:“下官在!”
慈宁太後面上挤出了一点微笑,说道:“听说这道虾皮火腿汤是你们这里的名菜?”
朱!心下奇怪,他在苏州也算住了快一二十年了,可从来没听说过这寻常之极的火腿汤是江浙一带的名菜,一向住在深宫大院的慈宁太後又从何处得知这样消息?可是他又哪里敢答应“不是”?只得唯唯连声。
这时可苦了一直托著滚汤呆立在桌前的那个仆人,烫得他是呲牙裂嘴,又不敢把汤放下,脸都快变形了。
只听慈宁太後说道:“既是如此,哀家不可不尝。苏儿,你去把汤接过来,摆到哀家面前!”
原来那个少年名叫苏儿。
在坐诸人都看出来了慈宁太後竟是存心为难这个少年,想如此满满一锅滚汤,朱府派了一名身强力壮的仆人送菜尚自显得吃力,更何况这个不过十四五岁、面色苍白、明显发育不良的少年?
但那苏儿竟如木偶般,听了话便过去接。
众人见他毫无为难之色,心中都想:原来是个呆子!
然而亏他居然还接住了!虽然连手腕到手肘都在颤抖,烫得他脸色都在发白,他居然还是端了起来,步履不稳地走到了慈宁太後身边。
正要放到桌上,朱!却明明看见,慈宁太後的手从白狐皮手笼里抽出来,轻轻一推,──“呀!”
这名叫苏儿的少年细小地叫了一声,一跤跌了下去。满满一锅滚热的火腿汤就全翻倒在他的身上!
“啊”地发出了短促的一声痛叫,苏儿显是被烫伤了,痛得那张本就苍白的脸瞬间成了白纸样。嘴唇一下子被咬破了,鲜血顺著下巴流到青布衫上,看起来殊为可惊。
只听慈宁太後怒声道:“你这贱骨头奴才!!端这麽一碗汤也端不稳,活象你那只会妆娇躲懒的狐媚子娘!你存心想烫死哀家是不是!亏哀家还把你养到这麽大!你这烂穿了心肺的黑骨头贱种!”
一面从怀里摸出罗帕,轻轻拭去溅在灰鼠大氅襟上的一点儿油星。
那名叫苏儿的少年垂头不语,忽然抬起头来神色疲倦地说:“请你不要侮辱我母──我娘……”
他的态度宁静的仿佛只是在叙说一个东篱采菊般的平淡往事。遮掩在长睫毛下的漆黑眼珠,竟没有一丝憎恶之情,只有淡淡的愁思。然而偶然一瞥处,眼底依稀,仍有伤心流动!
慈宁太後一听,怒极反笑,反手就是一耳光,冷笑道:“你以为你是什麽身份,居然敢和哀家讨价还价!小贱人!不要忘了你只是哀家收留的一条野狗!谁知道你是你那狐狸精的娘和谁私通下出来的贱种!!……”
那名叫苏儿的少年右脸上顿时高高肿了起来,嘴角淌出了鲜血。
在坐的客人看到此处,无不毛骨悚然,心里暗暗可怜这个名叫苏儿的少年,从小仰著这心狠手辣的太後鼻息过活,也算身世悲惨了。现下当著如此众人,尚且被百般刁难打骂,平时在汴京的深宫大院里,正还不知更受到些什麽磨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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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赵苏脸上红肿,身上油汤狼籍,慈宁太後心下舒服了好些,冷笑一声,不再管他,径直回身,面对众宾客,微笑著说:“好了,咱们不用再管这小贱人,吃饭罢!”
一干宾客噤若寒蝉,哪里敢不听从,纷纷依言举箸。
正在这时,忽然听得窗外大叫:“老爷!老爷!大事不……大事不好了!!”
朱!门下的亲兵统领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骇得脸色发青,嘶声叫道:“不不不好了!长毛打进城来了!快快快逃罢!马马马马上就要打过来了!!──”
“什麽!”
朱!呼地站了起来,结结巴巴地道:“你,你看清楚了?”
亲兵统领哭丧著脸,道:“怎麽没看清楚?就是方腊那一夥强盗的部下!领兵的是他儿子,现下挨家挨户搜查、搜查老爷和州上的各位长官老爷们哪!他们,他们还打著一面大旗子,说什麽“杀、杀朱──”他情急之下,差点把朱!的名字脱口而出,幸好及时反应过来,赶紧改口道:“他们还大逆不道地公然书写老爷的名讳!还说什麽“救浙江,均贫富”之类的鬼话!老爷,怎麽办!咱们快逃吧!”
说道最後,这亲兵统领急得是快哭了出来!只听府外人声鼎沸,马蹄踢踏,喊叫之声不绝於耳,灯笼火把的光芒,隐隐可见!显然贼迹渐近,已然逼近府前。
在坐宾客,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目瞪口呆,无不相顾失色。纷纷转向朱!,只看他如何裁决,总得救了这一室人的性命,何况还有当今天子的生母在座!
朱!吓得张口结舌。他自知府中除了自己一家大小和数十口下人,便只有平时用於守卫的三四十个亲兵,万万抵抗不了以凶悍闻名的方腊“吃菜事魔”教的大群强贼。而北宋为防止将领专权,一向采取了调兵权与带兵权分离的办法。朱!虽然是一府长官,却也没有权力直接调动军队,须得向地方长官要调兵符。然眼下贼寇已至门前,哪里还有这个时间去调得兵来?须得行个什麽缓兵之计才好!
正把他急得焦头烂额之时,忽听慈宁太後道:“朱!!”
“啊!是!下官在!”
朱!只当慈宁要向自己问罪,吓得手足冰冷,却听慈宁太後道:“你过来!”
见朱!过来,她指著那垂首站在一边的名叫苏儿的少年,道:“你派人去跟那方腊的儿子说,大宋国三皇子赵苏在此!只要他暂时饶你一门良贱性命,就把三皇子交由他们处置!”
“什麽?三、三、三皇子?”
这惊吓可真是一起不了又一起,朱!乍闻这被慈宁百般凌辱的少年竟是先皇赵顼据说最为锺爱的皇子赵苏,已是大吃一惊,不由回眼看了那少年一眼。再一听明白慈宁的指示,更是目瞪口呆,结巴道:“太後!这,这这不能,下官万万不敢,万万不敢!三皇子是天湟贵胄,下官岂、岂敢拿三皇子性命开玩笑!”
他心想:这老妖婆还真做得出!先皇驾崩不过两年,只怕还尸骨未寒呢!就对先皇挚爱的皇子如此百般非人折磨,已是骇人听闻,现下索性更进一层,竟然──我朱!若真这样做了,先皇如地下有知,怕不把我锉骨扬灰!
“老爷,长毛──在,在打门了!”
一个亲兵飞跑了进来,口吃道:“怎怎麽麽办办?”
他吓得脸色苍白,牙齿只管在口中捉对儿厮撞。仿佛要印证这个亲兵的话似的,只听府前人声如潮, 马鸣锺撞,有人在大叫:“朱!老贼,快出来!不要逼老爷破门而入!”
应和他是一片春雷般的喊叫声:“杀朱!,救江浙!杀朱!,救江浙!”
然後是咚咚咚的一阵敲锣声。
朱!吓得脸如死灰,脑里空空,竟是一筹莫展!忽听慈宁太後提高声音道:“没用的奴才!还不照哀家说的去办!!快去!!”
朱!六神无主,只得机械地对一直呆立身边的亲兵统领道:”照太後说的办!快去!”
他此时只顾逃命要紧,也顾不了什麽君臣大义了!
慈宁太後看了默默站在身後的赵苏一眼,冷笑道:“小贱人,哀家抬举你呢!你这就跟那群贼寇过好生活去罢!免得成日家摆个苦瓜脸,教哀家看了就讨厌!”
那三皇子抬头直视慈宁,眼光平静无波,居然毫无畏惧之象。
慈宁大恼,恨极便欲扬手一掌,但想想又放下手来,冷笑两声,不再言语。
看心惊胆战的亲兵统领和赵苏走了出去,朱!正要马上吩咐人去请求援兵──忽听得儿子朱江道:“爹爹,只将三皇子交由他们处置,只可缓上一缓,恐怕贼人未必肯饶上咱们大家性命!现在赶紧派人去请求援兵罢!然後您老人家和太後、大夥儿一起先往地窖里避上一避,待孩儿再和那些贼人周旋一阵,援兵就应该会到了!”
那吓得浑身发抖的亲兵统领,怀疑地看了身後跟著的沈默少年一眼,虽然大不肯相信他会是皇家的三皇子──只怕是那老太婆的权宜之计罢!谁知道呢?──但老爷有令,可也没法,只得领了赵苏走出内室,迤俪穿过中庭,一路踢花践草,可早到了大门口。
这大门口正擂的是震天响,几条汉子的粗嗓子在叫:“朱!孙儿,你再缩头不出,日你奶奶的,你爷爷老子要破门而入了!还不快来给你的爷爷们开门?!”
接著是一阵粗野的笑声,“碰碰”几下重重的踹门之後,只听得一个清朗的嗓子在叫:“这朱!老贼惯会做缩头乌龟,难怪要把门筑得如此严实了!别踹了!大夥儿去抬一方木头过来,一起把这朱!老贼的贼窝给撞破!”
“好!!”一片叫好声中,有人在大嚷:“还是义少爷说得对!大夥儿,跟我去抬木头罢!”
可也作怪!
听到这里,亲兵统领不由心里犯嘀咕:强盗就是强盗,贼人就是贼人,贼窝里又能有什麽“少爷”了?
这说话的年轻人又是什麽劳什子“少爷”?
但他不敢多想,赶紧抖著手去拔那黑漆大门上的算子──虽是心里把这夥绿林强盗看成洪水猛兽般只愿躲得一时且算一时,他可也又怕这夥蛮强盗真的把朱府给撞了砸了!一面高叫一声:“且慢!大宋国三皇子在此!各位义士切莫莽撞行事!”
犹自在门外笑骂的义军们,乍闻这一声高叫,不由都吓了一跳,齐刷刷地停止了说话,把目光投了过来。
站在最前面是一个年级大约十七八岁的青年人,虽然也和簇拥在他周围的义军战士一般头上是缠了一方青布头巾,著一身青布衣衫,但却掩饰不住一脸的书卷气。他身後跟著一个身材娇小的男孩子,也是一样的装束,但生的异常秀美,在这一群粗朴的男人中间看来,不由教人眼前一亮。那亲兵统领虽说是长年跟在朱!身边,见多了脂粉娇娃,此时见了这样一个粉状玉琢样的孩子,也不由得暗在心底叫了一声好来。
原来这两人正是江南一带的起义军统领“圣公”方腊的儿子方义和养子阮应月。
方义方才明明听到这亲兵统领模样的人高叫“大宋国三皇子”在此,不由心神一慑;但游目一看,跟他出来的人不过是一个衣衫陈旧的少年,面目平常,神态麻木,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皇室成员应有的华贵气象。不由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朱!呀朱!,你这老贼也把我方义忒瞧得扁了!要装神弄鬼糊弄旁人也得不露马脚才是!哪里去弄来这麽一个小叫化儿,就来冒充皇帝家的人,你当天下人都象你这老贼这麽愚蠢麽?”
正说话间,方义突然觉出空气中多了一样如沁如流的花般气息。虽然如丝如缕,似有若无,但却不由自主地教人心里要极其轻微地一滞。
仿佛在冥冥未远之处,正有汉!神女,香囊暗解;洛浦仙姝,罗带轻分。
然而方义转眼四顾,四处唯见火影瓦屑,人嘶马吼,哪里有什麽汉女洛神?
那亲兵统领见这领头儿的青年人不肯相信跟在自己身後的人是三皇子,登时急出了一身汗来。他本来是奉朱!之命,要将三皇子交给义军,以此换来朱府一家大小性命──须知方腊一部,野心勃勃,矛头从来是直指大宋国皇族赵氏。如能擒获先皇赵顼极爱的三皇子,以此要挟於宋徽宗赵佶,其於方腊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