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欢 by 猫浮-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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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得不用手支着额,维持着这姿势,只因为他害怕一旦松手,自己都不能控制自己的所作所为。
眼前的丝帛上,每一个字都在跳跃着,在他眼前放大然后缩小,扭曲起来。
“伍子胥。”他最终以连自己都吃了一惊的虚弱声调问,“这封信,是熊鄢写给你的?”
“是。”
“她是你的侄女?”
“是。”
“你早知楚国会枕兵胥溪,攻打我国?”
“是。”
这几句对话下来,说的人平淡,答的人平静,却如同雷霆重钧,压得人耳膜作疼。群臣面面相觑,无人敢出一声。
盛夏的大殿之上,夏焰烈烈,沉寂如死。
阖闾叹了口气。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么?”他问,终于回头,凝视着伍子胥。
伍子胥回望他,沉默不语。一双眼看透了千年风雪喧嚣,荒凉得如同降雪的漠漠平原。
阖闾闭上眼睛,手指在案几上摸索着,抓住了案几的边缘,指节发白。
“来人,将伍子胥投入水牢。”
承欢在看着一朵花开。
从黎明吐出第一缕香以来,这朵暗红色的花,其绽放的过程,已经持续了整整一天。
终于展开了大半,露出金色的花蕊。
承欢一直看着它,从它的含苞,到它的开放,整整一天。
如果没有人来叫醒他,大约他还会一直这样,支颐看下去,直到这朵花寂灭。
身后有人接近了他。
他感觉到了,却不回头。
自刺杀那一日以后,身边的人与身边的事,和他仿佛再没有了关系。
他只看他想看到的,只听他想听到的。
阖闾坐下,看着他的侧脸。
他觉得很累。
夕阳已经半残。金红色的光从贴近地面的地方照射过来,承欢的脸庞有一半在柔和的阳光里,安详而宁静。阖闾细细地看着他,伸手帮他拢了拢头发。
他的手势轻柔,语调却是哀伤的。
“你可知道,今天在朝堂上,我终于不得不面对事实。”
他慢慢梳理承欢的头发。苍白的手指间,承欢那漆黑的发色形成奇妙的对比。
“伍子胥终于是叛了我。”
他挽起一缕头发,习惯性的,以发丝缠绕在指间上,细细摩挲。
“他叛我,不要紧。”
他说这六个字的时候,声音平静如水,像是说着和自己全然无关的事情。承欢恍若未闻地,只盯着眼前的花。世间万物,空空色色,他只有眼前这一朵花。
甚至连身边的黑衣王者,那罕见的温柔,仿佛在他心底也引不起任何波澜。
可能正是因为这样,阖闾才会仅对着他,露出这样的温柔。
他替承欢结起了头发,缓缓说:“但是,我是王。”
“其实伍子胥叛不叛,都无关紧要。他是楚国人,想回到楚国,不是他的错。他叛了我,都没有关系。但我是王,我必须给吴国上下一个交待。你说,我该怎么办?”
承欢终于回头,清澄的眼睛直视着阖闾。
“怎么办?”他反问。
“他拒我,没关系,我可以等。”阖闾闭上眼睛,也将所有心伤,都阖在眼帘后,“他想离开吴国,没关系,我可以放。”
“他叛我,没关系,我可以不在意。他伤我,没关系,我可以忘。”阖闾淡淡说来,“但是,他叛了吴国,我不能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千万吴国子民的命,不是我、或者他,能够承载的。”
“那么,你为什么,不杀了他?”承欢问,目光明丽,直刺阖闾。
他问得简单而直接,如一记重击,击中阖闾。
阖闾笑了。笑容苦涩难言。
“杀了他?”
他的笑声干涩得像是脱水将死的旅人,面对漫漫黄沙,满天满地,都没有一丝慰藉。
“这或许是个好主意。”
十九
白喜刚刚回到自己的府邸中,下人就来报告,说有位客人求见。
“不见。”白喜烦躁地答。
他正赢了生平最凶险的一仗,需要大把时间来定一下心神,顺便想一想,下一步该做什么。
他觉得自己有资格、亦应该空出这奢侈的时间来宁定心神,并咀嚼这胜利了!
他忍不住想仰天狂笑。
伍子胥啊,伍子胥,你终于是输给我!
他现在很镇定,因为阖闾无论如何也抓不住他白喜与楚国勾结的把柄,而事实上,他也的确没有和楚国勾结——
他们只是心照不宣,各取所需而已。
“大人,客人坚持要求在今天见您。”下人去了片刻,又回报,“他说,这全是为了大人您。”
白喜稍微有了些兴趣。
“请他进来。”
来人身着素衣,竹笠遮面。白喜看了那修长身形两眼,忽然一凛。
他立刻挥手斥退了下人,等厅中只剩下他们两人时,才淡淡开口问:“露申君远道而来,是想为你的叔父伍子胥送终么?”
来人随手摘下竹笠,向着他微微一笑。
正是女扮男装的露申君熊鄢。
“你怎么知道是我?”
“露申君的身影,任谁见了,都不会忘记的。”白喜说着,心内却忐忑不已。
这里是吴国都城,熊鄢身为楚军统帅而深入敌国都城,难道她不怕遇险么?
她如此有恃无恐,必然有她的原因。
熊鄢听到他的恭维话,挑挑眉,笑了一笑。
她笑得有七八分的得意,还有两三分的妩媚。这两种姿态掺合在一起,别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
“多谢白大夫,为我们除去伍子胥这个心腹大患。”
白喜一听这句,忍不住退后一步,脊背上阵阵发凉:“你……你怎么知道的?”
“我在钟离城下一见你,就知道你是个不甘寂寞的人,”熊鄢言笑晏晏间,词锋犀利,“我故意透露给你,我们曾经向伍子胥做过试探,看他会不会投向楚国。你这么有野心的人,怎么会不好好利用这一点呢?”
白喜无言以对。
“伍子胥深受阖闾信任,有他在,你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我们楚国,也没有机会。”熊鄢笑得云淡风清,又有一种不惹人厌恶的得意洋洋在里面,“反间计是孙武先生所著兵法中最不受重视的一计,但它却是最有效的一计。”
“你当日见我以女子之身统帅楚国三军,是否有些不齿呢?”熊鄢转了个身,眼角却依然看着白喜,“的确,论行军布阵,我不及孙武,不及伍子胥,甚至不及你。但是论谋算人心的功夫,你们这些男人,没一个比得过我!”
白喜不怒反笑:“你也未免得意太早了!楚国统帅竟然自动跑到我的府上来,被我擒获交给大王,是多大的一件功劳!”
熊鄢一点也不惊慌,甚至鼓掌大笑:“的确是大功一件!——却不知楚国统帅,为什么会‘自动’跑到你府上呢?”
白喜一时语塞。
“阖闾天性多疑,你也该知道。”熊鄢悠悠地说,“如果你这样把我交出去,你以为,他是会奖赏你呢,还是怀疑你?”
她又翩翩转了个身,若有所思地说:“说到底,若不是他多疑,我们可能无法陷害伍子胥。所以,我真该好好感激他!”
“你到底想怎么样?!”白喜忍不住问。
熊鄢旋风般转身,一双妙目紧盯着他:“这就要看你了!你——楚国的贵族,吴国的重臣,上大夫白喜,你想要怎么样?”
熊鄢离开白府,立刻钻入一辆黑漆的牛车。
她随手遮上车帘,车内男子立刻沉声问:“如何?”
熊鄢嫣然一笑:“申先生,您看的一点也不错,白喜果然是个见利忘义的人。”
男子皱眉,眉宇之间忧郁之色不减,正是申包胥。
“他如果不是这样的人,就难办了。”他说,“你用什么打动他?”
“高官厚禄。”熊鄢说,“不是我们楚国的,是吴国的。”
“哦?”
“孙武早已隐逸山林,伍子胥又被阖闾下了水牢。他只要顺利摆平楚国进犯一事,到时候吴王一定会拜他为太宰,统帅吴国三军。”熊鄢微微一笑,“而我,也可以顺利得到我想要的。”
“你想要什么?”申包胥皱眉,问。
“楚国太子选妃,我知道我也在人选之列,只是因为和伍氏的关系,很难入选。”熊鄢冷笑,“这次吴楚之战我们只要取得小小胜利就可以向大王交代了。关键是,我把伍子胥拉下马,回国之后,成为太子妃可谓十拿九稳。”
她眼波一转,十指轻轻按着申包胥的肩膀:“先生啊……大王非常信任你,到时候你可要替熊鄢美言几句啊!”
“你究竟为什么想成为太子妃?”申包胥皱眉,“你继承爵位,身份已然十分高贵,为什么想进深宫里去,忍受那漫长的寂寞?”
熊鄢冷冷一笑。
“先生,这您就不要管了。”
申包胥深深凝视着她,“我看着你长大,你的心思,我很明白。当年楚王灭了伍氏一族,你心底对王室根本没有任何感念与尊重,所以我更不明白你现在的所作所为!”
熊鄢吃吃一笑,抬头凝视着他:“先生,我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申包胥叹息一声。
“当年伍子胥从楚国亡命,路上遇到先生,他对先生说:‘我必灭楚!’而先生回答:‘我必复楚。’”
熊鄢伸手取了一杯冷酒,一仰首,喝尽了。
申包胥一转头,只见小巧的青铜樽边印着淡淡的绯色唇印,像半片枯死了的花瓣,粘在那青色的底上,心底猛然一动。
熊鄢淡淡地问:“请问先生当时说的这个‘楚’,是指楚国呢,还是指楚国王室?”
“这两者有区别么?”
“当然有。”熊鄢目光闪动,“我也不怕告诉先生,我伍鄢从未忘却楚国王室灭我伍氏一族的惨剧,也从未忘却要向王室复仇!”
“那你又为何要陷害伍子胥?他和你一样是伍氏的人!”申包胥不解地反问,“又为何想嫁入王室?”
“当伍子胥将楚国先王鞭尸三百后,他心中的仇恨已经消除了,所剩下的,是乡愁。”熊鄢淡淡一笑,“他为了复仇,一直装作冷静坚强、绝情忘念,装到最后,连他自己也以为自己是个无情之人,可是一旦仇恨报了,他就不再是那个伍子胥。”
申包胥长叹一声。
“我和他数十年朋友,你说的没有错。”
“所以我送信给他,吃准了他就算知道我们楚军的全盘行动,也不会告诉阖闾,因为他对楚国,已经没有了恨,只剩下有国而归不得的眷恋。”熊鄢说,“而这封信,就是他现在落罪最好的证据。”
申包胥瞠目以对。
他忽然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了解这个亲眼看着长大,又经常在他怀抱里撒娇的女子。
“那你又为何要嫁入王室?!”
“因为我要从内部腐蚀王室。”熊鄢嫣然一笑,“我要楚国王族的体内,流着我伍氏的血脉,我要楚国所有的王族成员,在我这伍氏遗孤脚下称臣!”
她转眼,看着申包胥,极尽妩媚地一笑:“先生,您认为伍鄢可有这个本事?”
申包胥只觉手心一阵发冷。
“伍子胥他已经用他的方式复了仇。”熊鄢淡淡地说,“他的贡献已到了尽头。该我伍鄢,用我的方式复仇了。”
是年七月,伍子胥因私通楚国罪名下狱。大夫白喜率兵与楚国在钟离城下缔约,吴国归还楚国居巢、钟离两城,楚国撤兵。
白喜回朝后,官拜太宰,统领吴国军队。同时,泽地叛乱在末支、歧籍两支军队联手绞杀下,终告扑灭。
前线的军报传回王宫的时候,阖闾没有半点喜容。
他本已期待这个消息很久了。
可是在听到的瞬间,那消息却像是从遥远的云端传来的回声,传到他耳内,已经极为薄弱,无法引起任何波澜。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正在为承欢梳头。
以茉莉花中提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