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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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圣俞诗集序】(欧阳修)
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夫岂然哉?盖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
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之外。见虫鱼草木,风
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
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
也。
予友梅圣俞,少以荫补为吏,累举进士,辄抑于有司。困于州县,凡十馀年。
年今五十,犹从辟书,为人之佐,郁其所蓄,不得奋见于事业。其家宛陵,幼习
于诗,自为童子,出语已惊其长老。既长,学乎六经仁义之说,其为文章,简古
纯粹,不求苟说于世,世之人徒知其诗而已。然时无贤愚,语诗者必求之圣俞。
圣俞亦自以其不得志者,乐于诗而发之。故其平生所作,于诗尤多。世既知之矣,
而未有荐于上者。昔王文康公尝见而叹曰:“二百年无此作矣!”虽知之深,亦
不果荐也。若使其幸得用于朝廷,作为“雅”、“颂”,以歌咏大宋之功德,荐
之清庙,而追商、周、鲁《颂》之作者,岂不伟欤?奈何使其老不得志而为穷者
之诗,乃徒发于虫鱼物类、羁愁感叹之言?世徒喜其工,不知其穷之久而将老也,
可不惜哉!
圣俞诗既多,不自收拾。其妻之兄子谢景初,惧其多而易失也,取其自洛阳
至于吴兴以来所作,次为十卷。予尝嗜圣俞诗,而患不能尽得之,遽喜谢氏之能
类次也,辄序而藏之。其后十五年,圣俞以疾卒于京师,余既哭而铭之,因索于
其家,得其遗稿千余篇。并旧所藏,掇其尤者,六百七十七篇,为一十五卷。呜
呼!吾于圣俞诗,论之详矣,故不复云。
【送杨寘序】(欧阳修)
予尝有幽忧之疾,退而闲居,不能治也。既而学琴于友人孙道滋,受宫声数
引,久而乐之,不知其疾之在体也。夫琴之为技小矣,及其至也,大者为宫,细
者为羽,操弦骤作,忽然变之,急者凄然以促,缓者舒然以和,如崩崖裂石、高
山出泉,而风雨夜至也。如怨夫寡妇之叹息,雌雄雍雍之相鸣也。其忧深思远,
则舜与文王、孔子之遗音也;悲愁感愤,则伯奇孤子、屈原忠臣之所叹也。喜怒
哀乐,动人必深。而纯古淡泊,与夫尧舜三代之言语、孔子之文章、《易》之忧
患、《诗》之怨刺无以异。其能听之以耳,应之以手,取其和者,道其湮郁,写
其幽思,则感人之际,亦有至者焉。
予友杨君,好学有文,累以进士举,不得志。及从荫调,为尉于剑浦,区区
在东南数千里外,是其心固有不平者。且少又多疾,而南方少医药,风俗饮食异
宜。以多疾之体,有不平之心,居异宜之俗,其能郁郁以久乎?然欲平其心以养
其疾,于琴亦将有得焉。故予作琴说以赠其行。且邀道滋酌酒,进琴以为别。
【五代史伶官传序】(欧阳修)
呜呼!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原庄宗之所以得天下,与其所以
失之者,可以知之矣。
世言晋王之将终也,以三矢赐庄宗而告之曰:“梁,吾仇也;燕王,吾所立;
契丹,与吾约为兄弟,而皆背晋以归梁。此三者,吾遗恨也。与尔三矢,尔其无
忘乃父之志!”庄宗受而藏之于庙。其后用兵则遣从事以一少牢告庙,请其矢,
盛以锦囊,负而前驱,及凯旋而纳之。
方其系燕父子以组,函梁君臣之首,入于太庙,还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
意气之盛,可谓壮哉!及仇雠已灭,天下已定,一夫夜呼,乱者四应,仓皇东出,
未见贼而士卒离散。君臣相顾不知所归,至于誓天断发,泣下沾襟,何其衰也!
岂得之难而失之易欤?抑本其成败之迹,而皆自于人欤?
《书》曰:“满招损,谦得益。”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忘身,自然之理
也。故方其盛也,举天下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
国灭,为天下笑。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岂独伶人也哉?
【五代史宦者传论】(欧阳修)
自古宦者乱人之国,其源深于女祸。女,色而已,宦者之害,非一端也。
盖其用事也近而习,其为心也专而忍。能以小善中人之意,小信固人之心,
使人主必信而亲之。待其已信,然后惧以祸福而把持之。虽有忠臣、硕士列于朝
廷,而人主以为去己疏远,不若起居饮食、前后左右之亲为可恃也。故前后左右
者日益亲,则忠臣、硕士日益疏,而人主之势日益孤。势孤,则惧祸之心日益切,
而把持者日益牢。安危出其喜怒,祸患伏于帷闼,则向之所谓可恃者,乃所以为
患也。
患已深而觉之,欲与疏远之臣图左右之亲近。缓之则养祸而益深;急之则挟
人主以为质。虽有圣智,不能与谋。谋之而不可为,为之而不可成,至其甚,则
俱伤而两败。故其大者亡国,其次亡身。而使奸豪得借以为资而起,至抉其种类,
尽杀以快天下之心而后已。以前史所载宦者之祸。常如此者,非一世也。
夫为人主者,非欲养祸于内,而疏忠臣、硕士于外,盖其渐积而势使之然也。
夫女色之惑,不幸而不悟,则祸斯及矣。使其一悟。捽而去之可也。宦者之为祸,
虽欲悔悟,而势有不得而去也,唐昭宗之事是已。故曰“深于女祸”者,谓此也。
可不戒哉?
【相州昼锦堂记】(欧阳修)
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此人情之所荣,而今昔之所同也。盖士方穷
时,困厄闾里,庸人孺子,皆得易而侮之。若季子不礼于其嫂,买臣见弃于其妻。
一旦高车驷马,旗旄导前,而骑卒拥后,夹道之人,相与骈肩累迹,瞻望咨嗟,
而所谓庸夫愚妇者,奔走骇汗,羞愧俯伏,以自悔罪于车尘马足之间。此一介之
士,得志于当时,而意气之盛,昔人比之衣锦之荣者也。
惟大丞相魏国公则不然。公,相人也。世有令德,为时名卿。自公少时,已
擢高科,登显士。海内之士,闻下风而望余光者,盖亦有年矣。所谓将相而富贵,
皆公所宜素有。非如穷厄之人,侥幸得志于一时,出于庸夫愚妇之不意,以惊骇
而夸耀之也。然则高牙大纛,不足为公荣;桓圭衮裳,不足为公贵。惟德被生民,
而功施社稷,勒之金石,播之声诗,以耀后世而垂无穷,此公之志,而士亦以此
望于公也。岂止夸一时而荣一乡哉?
公在至和中,尝以武康之节,来治于相,乃作昼锦之堂于后圃,既又刻诗于
石,以遗相人。其言以快恩仇、矜名誉为可薄,盖不以昔人所夸者为荣,而以为
戒。于此见公之视富贵为何如,而其志岂易量哉?故能出入将相,勤劳王家,而
夷险一节。至于临大事,决大议,垂绅正笏,不动声色,而措天下于泰山之安,
可谓社稷之臣矣。其丰功盛烈,所以铭彝鼎而被弦歌者,乃邦家之光,非闾里之
荣也。余虽不获登公之堂,幸尝窃诵公之诗,乐公之志有成,而喜为天下道也。
于是乎书。
【丰乐亭记】(欧阳修)
修既治滁之明年,夏,始饮滁水而甘。问诸滁人,得于州南百步之近。其上
则丰山,耸然而特立;下则幽谷,窈然而深藏;中有清泉,滃然而仰出。俯仰
左右,顾而乐之。于是,疏泉凿石,辟地以为亭,而与滁人往游其间。
滁于五代干戈之际,用武之地也。昔太祖皇帝,尝以周师破李景兵十五万于
清流山下,生擒其将皇甫晖、姚凤于滁东门之外,遂以平滁。修尝考其山川,按
其图记,升高以望清流之关,欲求晖、凤就擒之所。而故老皆无在者,盖天下之
平久矣。自唐失其政,海内分裂,豪杰并起而争,所在为敌国者,何可胜数?及
宋受天命,圣人出而四海一。向之凭恃险阻,刬削消磨。百年之间,漠然徒见山
高而水清。欲问其事,而遗老尽矣。今滁介江淮之间,舟车商贾,四方宾客之所
不至,民生不见外事,而安于畎亩衣食,以乐生送死。而孰知上之功德,休养生
息,涵煦于百年之深也。
修之来此,乐其地僻而事简,又爱其俗之安闲。既得斯泉于山谷之间,乃日
与滁人仰而望山,俯而听泉,掇幽芳而荫乔大,风霜冰雪,刻露清秀,四时之景
无不可爱。又幸其民乐其岁物之丰成,而喜与予游也。因为本其山川,道其风俗
之美,使民知所以安此丰年之乐者,幸生无事之时也。
夫宣上恩德,以与民共乐,刺史之事也。遂书以名其亭焉。
【醉翁亭记】(欧阳修)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
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於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於
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与
客来饮於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
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
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
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至於负者歌於涂,行者休於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
滁人游也。临溪而渔,溪深而鱼肥;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杂然而
前陈者,太守宴也。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起坐而
喧哗者,众宾欢也。苍颜白发,颓乎其中者,太守醉也。
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游人
去而禽鸟乐也。然而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
知太守之乐其乐也。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欧
阳修也。
【秋声赋】(欧阳修)
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然而听之,曰:“异哉!”初淅沥
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於物也,鏦鏦铮铮,
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予谓童子:
“此何声也?汝出视之。”童子曰:“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
间。”予曰:“噫嘻,悲哉!此秋声也,胡为乎来哉?”
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霏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栗冽,
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奋发。丰草绿缛
而争茂,佳木葱笼而可悦。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其所以摧败零落者,
乃一气之馀烈。
夫秋,刑官也,於时为阴;又兵象也,於行为金,是谓天地之义气,常以肃
杀而为心。天之於物,春生秋实。故其在乐也,商声主西方之音,夷则为七月之
律。商,伤也,物既老而悲伤;夷,戮也;物过盛而当杀。
嗟乎,草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