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世纪儿的忏悔-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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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啊。”
“这是一个在看书的女子。”他冷淡地说道。
“但却是个幸福的女子,”我对他说,“是一本幸福的书。”
德热来明白我想说什么。他看出来我陷入了一种深深的忧伤之中。他问我是否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我犹豫着,没有回答他,可我感到我的心都碎了。
“不管怎么说,”他对我说道,“我亲爱的奥克塔夫,假如您有什么烦心的事,马上告诉我。您坦诚地说出来,您会发现我是您的好朋友的。”
“这我知道,”我回答道,“我是有朋友,可我的痛苦却没有朋友。”
他追问我,要我说出个所以然来。“躇!”我对他说道,“您让我说出个所以然来又有什么用?因为您帮不上忙的,连我自己也无能为力。您是想问我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还是让我随便说说,辩白一下?”
“您坦率些。”他对我说。
“那好!”我回答道,“赠!德热奈,您曾随时随地地给我些忠告,现在,我求您听我说,就像我以前听您说时的那样。您问我心里到底有什么心思,那我就告诉您好了。
“当您偶然遇上一个人的时候,您就对他说:‘有一些人,一辈子就知道喝酒,骑马,好闹,赌博,及时行乐,心里没有任何的烦心事,他们的信条就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要多少女人就有多少女人。他们很富有。其他的操心的事一点也没有。对他们来说,天天都在过年过节。’您对此有何感想?除非此人是个虔诚笃信之徒,否则他将回答您说这是人类的弱点,如果他不干脆地回答说是人们可以想像的最大幸福的话。
“您把这人带去,让他身体力行吧。让他去赴宴,让他身旁有个女人,手上端着一只酒杯,每天早上给他一把金子,并对他说:‘这就是你的生活。当你在你的情妇身旁睡着了的时候,你的骏马在马厩中用蹄踢蹬,等你出门;当你在马场沙土地上驯马的时候,美酒佳酿在你的酒窖中酿成;当你整夜狂饮的时候,银行家们在为你增加财富。你将心想事成,要什么有什么。你是男人中最幸福的人,但你得小心,假如哪天晚上你喝过了量,你的身子就会没法再享乐了。那将是天大的不幸,因为任何痛苦都能够得到安慰,惟独这种痛苦不行。一个月明风清的夜晚,你同你的快乐的伙伴们在林中纵马飞奔,你马失前蹄,你被摔到一条烂泥沟中去,而且,你的伙伴们因为喝得醉酸鹦的,哈哈狂笑,竟没听见你求救的呼号,他们很可能没有发现你,笑闹着奔进森林深处,而你却浑身像散了架似的,在黑夜之中摸着回去。某天晚上,你将赌场失意,财神爷没有惠顾你。当你回到家中,坐在炉火旁的时候,当心别拍脑门,别忧伤流泪,别痛苦地左顾右盼,好像在寻找朋友似的。尤其是别孤独一人时突然想起那些住在茅屋陋舍中的人,他们夫妻相伴,手拉着手安静地睡着,因为在你对面,在你那豪华的床上,正坐着你把她视作红颜知己、可她却只恋你的金钱的那个面色苍白的女人。你俯身问她,以舒去心中的闷气,可她却认为你这么悲伤,一定是输得可观。你的眼泪会引起她的极大焦虑,因为这将说明你无钱替她更换衣裙,她手上的戒指也将会失去。别告诉她今晚上赢了你的那人姓甚名谁,很有可能她明天会遇上他,会向这个使你倾家荡产的人送去媚眼。这就是人类的弱点,你有本事战胜它吗?你是个男子汉吗?那你要当心厌恶,这也是个不治之症,宁可死也比厌世地活着要强。你是个有心人吗?那你得当心爱情,对于一个放荡的人来说,爱情比病痛还要糟,那会让你遭人耻笑的,放荡的人花钱养情妇,而出卖肉体的女人却有一个权利,那就是蔑视世界推一的男人,亦即爱她的人。你有激情吗?那你就得当心你的脸面,对于一个土兵来说,丢盔弃甲是个耻辱,而对于一个放荡的人来说,对任何事情表现出执著来也是种耻辱,他的荣耀在于对任何东西都只用抹了油的大理石一般的手去触摸,摸什么都会滑脱。你头脑发热吗?如果你想活,就得学会杀人,酒有时会惹人发火的。你有良心吗?那你得当心睡眠,一个放荡的人后悔得太晚就像是一艘漏水的船,既回不到岸边,也无法继续航行,顺风也不顶事,大海把它吸住,让它直打转儿,最后沉入海底。如果你有一个躯体,那你就要当心病痛;如果你有一个灵魂,那你就得当心失望。啊,不幸的人啊,你得当心别人,只要你还在你所走的路上走着,你就会觉得看见了一个广炭无垠的大平原,有许多的人手拉着手围在一起跳舞,宛如美丽的大花环,但那只不过是一种迷人的幻象,那些看着自己脚下的人知道,他们是在一根悬于深渊之上的丝线上跳舞,而这深渊淹没了许许多多跌落下去的人,连一点声响都没有,水面上连一道波纹也木见。你可得站稳啊!大自然都感到在你周围缩回了它神圣的脏腑;树木和芦苇已不认识你了;你触犯了你大自然母亲的条规,你已不再是乳兄弟们的弟兄,田野里的鸟雀见到你时也都停止了歌唱。你孤苦伶什,你得当心上帝啊!你只身一人面对着上帝,仿佛一尊冰冷的塑像站在你意志的基座上。天上的雨水不再滋润你,它使你。除怀,使你烦恼。吹过去的风儿不再会给你生命之吻——那一切活物的神圣的圣餐,它使你摇晃,使你站立不稳。你吻过的每一个女人都取走了你的一点元气,但她们却并不把她们的元气回赠给你;你在同妖精厮混时耗得精疲力竭;凡是你滴落下一滴汗珠的地方,就会长出一棵不祥的植物,在墓地上繁衍生长开来。去死吧!你是所有在爱的人的死敌;在孤寂中消沉吧,别等待老之将至;别在世上留下孩子,别让你那腐朽的血液传宗接代;你就像轻烟一样飘逝吧,不要糟蹋靠阳光雨露生长的麦粒了!”
说完这番话,我便倒在一张扶手椅里,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啊!德热奈,”我抽泣地嚷嚷着,“您对我说的并不是这种话。这您原先难道不知道吗?要是您事先知道的话,那您为什么不对我说呀?”
可德热奈自己也在双手合十;他面色苍白如纸,面颊上挂着一长串泪珠。
我俩沉默了片刻。钟敲响了,我突然想起,一年前,也是这一天,这一时刻,我发现我的情妇欺骗了我。
“您听见这只钟在敲吗?’哦嚷叫道,“您听见没有?我不知道它此刻在报什么时辰,但却知道是一个可怕的时辰,将使我永生难忘的时辰。”
我激动地这么说着,但却无法分清心里在想些什么。但是,几乎在这同一时刻,一个仆人突然闯进屋来,拉住我的手,把我拽到一旁,悄声细气地告诉我说:“先生,我是来告诉您,令尊大人快不行了,他突然中风,医生们束手无策。”
第01章
家父住在乡下,离巴黎有一段路程。我赶到的时候,看见医生站在门口,他对我说:“您来得太晚了,令尊本想见您最后一面的。”
我走进屋里,看见父亲已经西去。“先生,”我对医生说,“请让大家都退下去,让我一个人呆在这里,我父亲本有话要对我说,他将会说给我听的。”仆人们遵照我的吩咐出去了,于是,我便走近父亲床前,轻轻揭开已经盖在他脸上的尸布。但是,当我一看见父亲的脸,便扑上去亲他,随即便晕了过去。
当我苏醒过来时,听见有人在说:“如果他要求那样,就拒绝他,不管以什么为借口。”我明白大家是想要我离开死者的床,便装作什么也没听见。大家见我平静下来,也就随我去了。我等家中的一千人全都去睡了的时候,拿了一支蜡烛,走进父亲的房间。我发现一个年轻教上独自坐在床边。“先生,”我对他说道,“同一个孤儿争抢为其父最后守灵的权利,未免太过分了。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吩咐您的,反正请您呆到旁边的那间屋里去。假如有什么不妥的话,由我负责。”
他退了下去。只有一支蜡烛放在桌上,照着灵床。我坐在了年轻教士坐的那个位置上,再一次揭开尸布,瞻仰我将永远也不会再看到的父亲的遗容。“您本想对我说什么呀,父亲?”我问他道,“您四面环顾寻找您的儿子的时候,心里最后在想些什么呀?”
我父亲生前记日记,他习惯把他每天做的事全记在上面。这本日记就放在桌子上,我看见它打开着,我便走上前去,跪了下来。在打开的那一页上,就写了短短的这句话:“永别了,儿子,我爱你,我走了。”
我没流一滴眼泪,嘴里连呜咽一声也都没有。我的喉咙发紧,嘴像是被封住了似的。我一动不动地看着父亲。
他了解我的生活状况,我的放荡不羁曾不止一次地让他扼腕或生气。我每次见他,他都要跟我谈我的前途,说我很年轻,不该胡作非为。他的忠告常常使我从厄运中脱身出来,他的忠告具有很大的力量,因为他的一生自始至终都是道德、宁静和善良的典范。我知道,他死之前很想再见我一面,好把我从歧路中拉回来,但是死来得太突然了,他突然感到他只有一句话可说,他说了,那就是他爱我
第02章
一道木头小栅栏把我父亲的坟地围了起来。根据他早就表示的特别意愿,我们把他葬在了本村的墓地上。我每天都跑到墓地去,在父亲墓旁的一张小长椅上呆上大半天。余下的时间,我便独自呆在他生前住的那座房子里,只有一个仆人伺候我。
无论爱情能引起多大的痛苦,但是,生的忧伤都是无法同死的哀伤相互比较的。当我在父亲的床前坐下来的时候,我首先感觉到的是我是个不知好歹的孩子,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我甚至可以说,父亲的死使我心中感觉出一种肉体上的疼痛,我有时竟像一个刚睡醒的学徒,低着头,搓着手,不知所措。
在我呆在乡间的头几个月中,我的脑子既没去想过去,也没想到未来。我觉得自己在这之前没有活过。我所感觉到的既不是沮丧绝望,也绝不像我曾经感受到的那些强烈的痛楚。在我的一举一动中,表现的只是精倦萎靡,仿佛十分疲乏和对一切都无动于衷,但内心深处却是悲苦之极,难以忍受。我手里整天拿着一本书,但又不怎么看,或者确切地说,压根儿就没有看,也不知道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我脑子里空空荡荡的,心里是一片沉寂:我遭受了极其猛烈而同时又是持续不断的一个打击,使得我就像一个完全被动的生物,身上没有一点反应。
我的仆人名叫拉里夫,他对我父亲感情很深。他也许是除了父亲之外我所见到过的最好的一个人。他和父亲身材大小一样,穿的是我父亲给的衣服,因为没有仆人的号衣。他和我父亲年龄大致相仿,也就是说,头发花白了,二十年来他没有离开过我父亲,所以行为举止也学了点我父亲的样儿。当我晚饭后在房里踱来踱去的时候,就听见他在候见厅里也同我一样地走来走去的,尽管房门是敞开着的,但他却从不进来,我俩互相也不搭一句话,但是却时不时地互相哭泣对视一眼。晚上就是这么度过的,而当太阳早已下山的时候,我才想到要点灯,要么就是他想到给我送了来。
屋子里的一切都保持原来的样儿,我们连一张纸片都没有动过。我父亲坐的那张大皮扶手椅放在壁炉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