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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长夜-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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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七日,杆子离开了薛岗和茨园,以后差不多天天移动。同马文德那方面的关系一天比一天坏起来,好些天不再见从马文德那方面来的人了。徐寿椿有一个代表常川跟着杆子,同李水沫混在一起。移动的时候,他们骑着马走在一道;盘下的时候,他们在一个床上过瘾,一个屋里睡觉。如今只等着徐寿椿那方面把关防、旗帜、军装和子弹等项发下来,一有了这些东西,杆子就变成正式陆军,管家的就是旅长了。可是杆子的活动地区同徐寿椿的防地相离在二百里外,中间有的地方隔着红枪会,有的地方隔着马文德的部队,因此,关防、旗帜、军装、枪械和子弹,迟迟地发不下来。既没有正式改编,杆子就只好在两大势力的缝隙间拉来拉去,继续着杀人放火的一贯作风。

这几天谣言特别多,不是说马文德和徐寿椿已经开火,就是说马文德要先来收拾杆子。为着风声紧,盘下时大家都和衣睡觉,还要在村边轮流放哨。有一个卖花生的和一个叫化子,被疑惑是军队的探子,白白地被“送回老家”了。菊生的心整天在谣言中荡来荡去,想打听消息又恐怕别人见疑,老在纳闷。有一天杆子在一座围子里盘下,夕阳还有树梢那么高。菊生很想念他的二哥,便约着王成山到票房里去。在票房中玩了一会儿,他觉得心中很难过,便又拉着王成山走出票房。因为看见芹生在票房中的生活连地狱也不如,又想到母亲在家中的愁伤痛苦,他忽然热切地盼望着杆子收抚,收抚后他同芹生就容易回家了。同王成山回到盘驻的草屋中,坐在火达,见屋中没有别人,菊生试探着向王成山问:

“成山哥,你说咱们的杆子能不能收抚成?”

“谁晓得呢?”王成山含笑望着菊生问:“你想早一点回家是不是?”

菊生的脸皮微微一红,赶快摇头说:“不是。我是闲问的。”停一停,他又问:“你愿意我们归马文德呢还是归徐寿椿?”

“归谁不都是一个样?横竖做官轮不到咱头上,有财气也轮不到咱去抢,不管跟着谁不都是一样替人家卖命?”

“你将来不愿意做官么?”

“我只愿做一个有碗稀饭喝的小百姓,把我的老母亲养老送终。俗话说:‘一将成名万骨枯。’做大官都是踏着别人的尸首混起来的,第一要心狠,第二要运气好……”

王成山的话没有说完,忽听见刘老义快活地唱着曲儿,从东边走了回来。等走近宅子时,他唱出了一个为菊生从前没有听见过的小曲儿:

老白狼,

白狼老。

打富济贫,

替天行道。

人人都说白狼好。

再打三五年,

贫富都均了。①

①这是白狼时代传下来的歌谣。

刘老义进了草屋,先嬉皮笑脸地从背后抱住王成山,用冰冷的双手在王成山的脸上和脖颈上乱摸一阵,弄得王成山一边骂一边告饶。闹过之后,刘老义得意地大声笑着,在火边蹲了下去,烤热手,抽着了一支纸烟。他像报告一个喜信儿似地说:

“我的小亲家母,快要听枪响了。”

王成山赶快打听:“你听到啥风声了?”

“刚才探子回来说,马文德的军队已经有几路出动,看情形是往咱这儿来的。乖乖儿,”刘老义抚摸着他的枪栓说:“怪道我的枪栓前夜黑儿没人招,自己哗啦哗啦地响了两声!”

虽然快要打仗的消息使王成山和菊生的心头上感到沉重,但刘老义的快活态度和最后一句俏皮话却使他们忍不住笑了起来。王成山关心地问:

“管家的拿的啥主意?”

“掉除顶住打还有啥主意?难道还能把尾巴夹起来逃跑不成?”

“对啦,打一仗热闹热闹。”王成山喃喃地说,随后就沉默起来。

这一夜杆子上非常紧张,有的守寨,有的拉出到寨外埋伏。果然到拂晓时候,有一营军队突然攻到东门,呐喊声和枪声同时起来。因为土匪有准备,这一营人很快陷入包围。打到早饭时候,军队方面死伤了二十几个,死守在寨边的一个小街上,等待援兵。可是蹚将们不给军队一点儿喘息工夫,褪一只光臂膀,呐喊喔吼着直往上攻。又恶战了个把钟头,军队眼看要支持不住,才把营长的牌子亮出来。原来这也是一支土匪,去年冬才被收抚,营长同李水沫曾有过一面之缘,讲起来两方面还有些朋友关系。在李水沫的慷慨和宽容之下,战斗停止了。营长被接进围子,用大烟和酒肉招待一番,又从围子里给军队送去了一顿早饭。李水沫同营长握手话旧,哈哈地大笑一阵,仿佛刚才的血战不过是一个小误会,而如今这误会已经解了。

过了烟瘾,酒足饭饱,李水沫亲自把营长送出寨外。所有弟兄们从军队手中夺来的枪械和子弹,李水沫叫大家立时归还。大家都不敢太违抗管家的这个命令,不过有人将原来的好枪换成坏枪,而子弹是全部藏了。营长向李水床一再地表示谢意,然后骑上大马,带着他的人马走了。在杆子方面,死了五个,伤了两个。死者中有一个是新来的鲁山人,个子魁伟,枪法准确。他一阵亡,那跟随他来的三个人像没娘的雏鸡一样,非常凄凉。当把他下土时候,三个人都哽哽咽咽地哭泣起米。

王成山对这次战斗的结果非常扫兴。他本来拚着命夺获了一支步枪,衣服被枪弹穿透了三个窟眼。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管家的会为了表示他的慷慨义气,或为他将来的事业下一个闲棋子,竟然发出来归还枪支的命令。王成山满肚牢骚,忍不住对朋友诉说冤屈。但刘老义和赵狮子虽然很同情他,却究竟和他的感受不同,所以就笑着打趣他,说他八字上注定是穷人命,种地要种别人的地,背枪要背别人的枪。这样一说,王成山气愤得眼睛里浮着薄薄的泪水,深深地叹一口气,随后就只有苦笑。看见王成山的脸色是那么灰暗,赵狮子不敢再向他取笑,赶快很亲热地拍着他的肩头说:

“算啦,别为这一支枪纳闷惆怅的。我有办法给你弄一根,包在我身上!”

“别吹牛!你啥法儿替他屙一根?”陈老五不相信地说。

“妈妈的,我这话是吹牛么?狗屁!再打仗老子就挑好的夺一根,夺来了送给成山!”

“要是我下次夺来枪,我一准送给亲家母!”刘老义也叫着,把王成山搂到怀里。

“我要是能夺来两支,就送你一支好的!”强娃也在旁边说。

看见几个朋友这样讲义气地拿话安慰他,王成山很受感动,心中快活起来,噙着泪带着笑说:

“别人拼命夺的枪,我怎么好要?我自己也有手,还是用我自己的手夺来的枪用起来心里舒服。”

这天上午,没有来及吃午饭,杆子匆匆地向北方拉去。太阳偏西的时候盘下来,到三更天又忽然出发。像这样急慌慌的情形是从来没有的,显然是管家的得到了严重消息。大概为要使大家镇静起见,管家的没有将得到的消息公开,但大家可以想得到,一定是杆子的处境不大妙,可怕的战斗就在眼前了。

 第38章

下弦月从云缝中洒下来忧郁的微光,仅仅可以使人辨认出脚前边几丈远的路的影子。过了一个岗又一个岗,一个洼又一个洼,不知走了多少路,天色渐渐发白了。有人饿了。有人瘾发了。大家都困了。

在两个村庄里暂时盘一盘,填瓤子和过烟瘾耽搁了几个钟头,等太阳转向东南的时候,杆子又起了。正走着,迎面来了个骑白马的人,身材短粗,穿一件羊皮袍,左肩上挂支马枪。这人向走在前边的蹚将打个招呼,把马向旁边一勒,从麦地和坷垃垡子地里奔向李水沫。管家的和白马的骑者差不多同时跳下马,站在麦地里谈了一阵,随后又跳上马,一面走一面谈话。菊生好奇地远远地看着他们。白马的骑者忽然用有手将胸脯一拍,竖起大拇指头,用豪爽的声音说:“请放心,包在你兄弟身上!”随即这人又哈哈大笑,和刘老义的笑声一般洪亮。分明是采纳了这位客人的忠告,李水沫发出命令;叫杆子掉头向东南转去。杆子中很快地传遍了乐观消息,说这位陌生人几年前同管家的在一道蹚过,近来洗了手,住在家中;他可以调动东南乡的红枪会,这次来就是要帮助杆子打垮马文德。据李水沫的一个护驾的说,这人在几天前曾给管家的来过一封信,因为很秘密,所以没有敢张扬出来。听了这消息,大家的心情顿然轻松,刘老义又忍不住找瓤子九骂起笑来。

晌午过后,杆子又盘下打尖,过瘾。年轻的老百姓见杆子来逃避一空,只留下很少的一些老弱的看门守户。因为这原故,这顿午饭特别地耽误时问。当一部分蹚将还正在填瓤子和过瘾时,冲锋号和枪声从背后的岗脊上突然响了。蹚将们在一阵纷乱中开始抵抗,把对方的攻击遏止在岗半坡上。当枪声开始时,菊生正靠着树根打盹;一乍醒来,不见了薛正礼和刘老义们一群人,惊慌得不知道怎么才好。不顾枪弹密得像雨点一样,他在村里乱跑着,寻找他们。后来他看见他们散布在村边的大路沟中,端着枪向军队射击。他赶快跑了去,同他们蹲在一起。一跟他们在一起,他的心就不再那么慌了。

“快去,娃儿,”薛正礼吩咐说:“快跟着瓤子九一道先退!”

瓤子九已经率领着票房退出村庄很远了。菊生穿过村子,顺大路往东跑去。他现在已经一点儿也不觉害怕,赶上赶不上瓤子九,对他都没有多大关系。他跑跑停停,回头看看,然后再跑。约摸跑有里把路,他望见管家的一群人都骑在马上,停在前边不远的三岔路口,似乎在匆匆忙忙地商量什么。等他跑近跟前时,听见李水沫的声音说:

“这事情不是玩儿的,你可得赶紧啊!”

“那当然,那当然,包在我身上!”客人很负责地回答说,随后又对大家扬起马鞭子,指着正东说:“赶快去守住回龙寺,那里边吃的东西现成。我回去集合人去,非把他老马打垮不可!”

这位“雪里送炭”的客人把话一说毕,立刻就掉转马头,用力打了一鞭子。那白马四蹄翻花,向南跑去。李水沫勒紧马缓绳望着客人走远了,才同着二驾、徐寿椿派来的招抚委员和一群护驾的,扬鞭催马,一漫正东跑去。

菊生和管家的一群骑马者又渐离渐远了。他把绿色的长袍子揽起来裹在腰里,紧走走,慢跑跑,不打算再追赶他们。徒步的蹚将们淋淋拉拉地在路上跑着,有些人呼呼发喘。他们都没有注意菊生,菊生也没有跟任何人打句招呼。一种英雄思想从他的心头泛起,他觉得他应该在别人跟前不要喘气,应该表现得比别人更加镇静。于是他放慢脚步,把嘴唇紧闭起来,努力挂出来一丝笑容,用骄傲的大眼睛向跑近身边的蹚将们的脸孔上(目留)来(目留)去。看见路旁边有一丛小树,他折下来一根长枝条骑在胯下,又折下一根短枝儿当做鞭子。他一边向前跑,一边用“鞭子”打着“马”,一边骂着说他的“马”不肯听话,是一个调皮的坏家伙。跑了一会儿,觉得身上已经汗浸浸的了,于是他扔掉他的“马”和“马鞭子”,重新把脚步放缓,一边跑一边叫着:

“一,一,一二三——四!”

路旁边出现了一座大寨。寨门紧闭着。当菊生和蹚将们匆忙地靠着寨濠走过时,蹚将们挥着手向寨上打着招呼:

“围子上的朋友们听着:咱们井水不干河水,请不要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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