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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长夜-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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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用管。没有荷叶我不敢包粽子,天塌自有我长汉顶着。”

七少奶愤愤地说:“好吧,你不听我的话,终会有夜走麦城的时候!”

赵狮子似乎也听见了七少同七少奶的这段抬杠,脸色忽然间有点沉重,赶快同菊生走出二门。他们没再在七少的客屋停留,一直跑到菊生的干老子家里。

这时村子里勤快的人们已经开始拜早年,来来往往像穿梭一样。薛正礼一家三口都是勤快人,接过神①以后没有再睡,围坐在火盆边等待天亮。神桌上点着两对红蜡烛,照耀得小屋通明。赵狮子和菊生来到小屋中,狮子先给薛大娘磕了一个头,当他要跪下去给薛正礼磕头时候,被薛正礼勉强地搀了起来。薛二嫂也不肯受他的头。菊生先给干奶,后给干老子和干娘,挨次儿磕了头,然后又给赵狮子拜年。干奶和干娘每人给了个红纸封子,每个封子里包着沉甸甸的两百压岁钱。菊生不好意思要压岁钱,但干奶和干娘执意给他。赵狮子从旁带劝带嚷地逼他接受。最后还是干奶将两个红纸封子硬塞进他的绿袍子的口袋里边。陶菊生又给狮子磕了一个头,狮子也笑嘻嘻地塞给他二百压岁钱。这之后,干娘就忙着去烧锅下饺子,干奶忙着给他和赵狮子拿花生和麻叶②。干奶是那么的好心肠,她不仅亲菊生,也把狮子当她自己的孩子看待。看见赵狮子的脸色发暗,眼睛有点红,她用责备的口气问:

①古老的迷信风习认为年终诸神天上,新年回来,所以大年初一五更家家举行简单的接神仪式。

②一种油炸的面点心。

“狮子娃,你做啥又熬个通夜?是不是又赌博了?”

“我没有。我夜里睡的很好。”

“放你丈母娘的屁!别说瞌睡在你的脸上挂着,单看看你那双红眼睛,我也不会信你没有熬通夜!”

赵狮子做着招认的表情,望着薛大娘顽皮地笑着。薛大娘含笑地撇撇嘴唇,捣他几指头,然后叮咛说:

“狮子娃,今儿是大年初一,你不要嫌我啰嗦,我嘱咐你几句话你记在心上:第一,你以后切记着少赌博,积攒几个钱将来好改邪归正;第二,切记着不要随便打死人,要知冤仇好结不好解,该饶人时且饶人。狮子娃,你要是肯听从大娘的话,你日后很要发迹哩。”

“你看我能够发迹么?”

“只要你少打死几个人,为啥子不能发迹?”

“发个屁迹!”赵狮子笑着说,笑的有点不愉快。“大娘不知道,有时我纵然不想打死人,但也非打死不成。”

“你这话是啥意思?”

看见薛正礼送过来一个眼色,赵狮子含糊地回答说:“因为当蹚将就是这么回事儿。”

薛大娘刚才的满心高兴暗暗地受了损伤,不自觉地收拾起脸上笑容。她本来还想说话,但恰好有人来拜年,话头就此打断了。

吃过饺子,赵狮子带着陶菊生离开茨园。薛正礼送他们走过柴禾垛,小声地问赵狮子:

“活做的还干净?”

“我用手拍拍大门,”赵狮子报告说:“说是从南乡来的,送一封紧急信。一个伙计起来开了大门,又替我把他住的上房的屋门叫开。他一点也不防,站在上房当间里问我:‘信在哪里?’我说:‘在这里。’嘣的一枪打在他的心口上,当时就把他打憨①了。那个伙计打算跑,我怕他走风,也让他吃了一颗洋点心。”

①打死了。

“这个伙计也算倒霉。……没有伤害他的老婆跟孩子?”

赵狮子迟疑一下,说:“都完了。一个女人,两个小孩,都打死在里间床上。”

“唉,他只是跟七少有仇,跟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何苦要斩草除根?”

“谁不是这么想的?可是听见他女人在里间叫了一声,我不知怎么心一横就闯了进去,硬着手膊子把她跟两个小孩子都干了。”

停了一会儿,薛正礼用手在脸上抹了一下,说:“已经作了也就算了,只是不要让别人知道。”

“活做了以后,我心里也有点不舒服。”赵狮子后悔地说。

回到薛岗,赵狮子蒙头便睡,直睡到午饭以后。陶菊生对于这一件打孽①事儿不敢向赵狮子打听任何消息,也不敢告诉别人。给平常待他好的蹚将们拜年以后,他在村子里无聊地荡来荡去,看大人和孩子们在地上赌博,看人们穿着新衣服或干净衣服串门拜年。下午,赵狮子和刘老义们都出去赌博去了,菊生寂寞地留在屋里,心里有一种捉摸不定的悲哀。后来陈老五从外边回来,告诉他王成山的消息,他才又突然间快活起来。

“你赶快去吧,”陈老五说,“他正在瓤子九那里拍话儿,刚才还问到你哩。”

①“打孽”就是报仇。民国年间,河南农村打孽之风很盛。

“就只他一个人来了?”菊生问,想知道王三少是否同来。

陈老五回答说:“还跟了一个小伙子。快去吧,他会告诉你许多有趣的消息。”

菊生像飞一样地蹦跳着跑出院子,一面唱着歌,往瓤子九的票房跑去。

 第33章

“成山哥,你来啦!”

菊生还没有跨进门槛,就用充满着感情的声音叫着。王成山正在跟瓤子九拍话,听见了他的叫声赶快扭转头来,亲热地唤他一声,从瓤子九的烟榻上跳了下来。等菊生三步两步跑到床边时,他就用粗糙的、像熊掌一样有力的大手抓紧了菊生的双手,使他紧贴着自己身子,眼睛盯着他,半天没说出一句话,只是从他的纯朴的脸孔上继续静静地流动着极其喜悦和深厚的笑。菊生喘着气,也想不出什么话来。他虽然心里也极其高兴,但却不由地暗暗吃惊,因为王成山离开杆子不过一个月带零光景,竟然脸皮黄瘦,眼睛无光,憔悴多了。

“你胖了,”王成山继续望着菊生的泛红的脸颊说:“听说大家待你都很好,是不是?”

“没有人折磨他,”瓤子九抢着说:“他跟着蹚将们天天吃好的,吃饱了不是玩就是睡觉,当然上膘①。”

①“上膘”原是指牲口说的,对孩子说是亲昵口吻。

菊生用鼻孔轻轻地嗯了一声,露着鲜白的牙齿腼腆地微微笑着。瓤子九忽然停住烟钎子,伸出一只脚蹬蹬他,用不怀恶意的大声嚷叫说:

“你妈的×,老子非把你叫回票房不成!老子哪一点得罪了你,你不来给老子拜年?”

“我怎么没有来拜年?”菊生辩护说:“我上午来了一趟,找你找不到,二红叔说你回家了。你怎么说我没有来拜年?”

“你来了我怎么不知不晓?”

“你不在此地怎么知道?”

“老子有千里眼,顺风耳,你能够骗住老子?”

“你不信,你问问二红叔我上午来过没有!”菊生急起来,也提高声音嚷叫。

“老子不问,明儿你早点跑来多磕一个头,不然老子就把你叫回票房。”

瓤子九重新烧烟泡,很快地烧成了安上斗门,随便举着烟枪向周围让一让,用快活的调子吸了起来。王成山在床边坐下去,拉菊生贴近他的腿边站着,说:

“菊生,你知道王三少在哪儿么?”

“我不知道。”菊生回答说。

“他离开这里不久就往南乡去,投顺安浆糊的杆子了。”

“你没有跟他一道?”

“没有,我不愿意跟着他混。”

“那么你自己在什么地方?”

“我回到家里看一看老娘,借了几个盘缠到南阳去找一家穷亲戚,打算在南阳下力气,以后不胜了。可是住了半个月找不到活,小年下那一天又回到家里。”王成山凄然地笑一下,说:“我以为你已经赎回家了,谁晓得你还在这儿!”

“南阳那么大地方,为啥会找不来活?”

“年光坏,雇人的主户少,找活的人太多。”

“你还回家么?”

“这次来就不打算再回去了。”王成山松开了两只手,腾一个位置让菊生坐在身边,然后接着说:“本来打算在家里混过破五以后来,可是今早听到一个坏消息,说是有人想黑我,我只好赶快来了。”他用眼色和下巴尖向墙角一指:“他是跟我一道来的。”

那个跟王成山一道来的人耸耸身子,望着菊生笑了一下。他只有二十岁上下,脸皮蜡黄,有点发淤,眼泡虚肿,白眼球网着红丝。他的上身穿着一件黑色的撅尾巴破棉袄;补丁摞补丁,肩头上和肘弯处絮絮缕缕地露着棉花;腿上穿一条青不青、蓝不蓝的单裤子,两只膝盖上补着补丁,有一个补丁上破了个三尖口于,露着肉皮。菊生在这位年轻的庄稼人的脸上和身上打量一下,正要说话,刘老义从外边一路地骂着进来:

“王成山,我的小亲家母,老子天天想你来,你鳖儿子可来了!”

王成山刚刚站起来,刘老义已经冲进屋里,抓着他的肩膀说:

“老子正在掷色子①,一听说你来了,跳起来就往这里跑。怎么,操你娘听说你不再走了,可是真的?”

①掷骰子,河南人通称“掷色子”。常见赌博的一种。

“没有看见狮子么?”王成山急着问。

“狮子刚才又往七少那儿了。快说呀,我的小亲家母!你到底还走不走?”

“不走啦。可是我这次来带的是甩手五指盒,有没有我背的枪?”

“操你妹妹的还没有你背的枪?别说枪,我的小亲家母,你就是要老子的心,老子也情愿拿刀子把它挖出来!”

瓤子九伸出腿往刘老义的屁股上用力踢一脚,骂着说:“妈的×,你说话不能用小点声,想把房坡上的瓦都震掉么?”

刘老义立刻放下王成山,在瓤子九的屁股上摸了一把,猥亵地斜着眼睛责备说:“怎么,我的小亲家母来到了,你有点吃醋么?老子要问问你,为什么你今早晨回娘家给你爹拜年不告诉我一声儿?”

瓤子九没有办法地拿着烟钎子威胁说:“滚,滚,滚!你不滚老子就用烟钎子扎你鳖儿子!”

刘老义向后退一步,放声大笑,笑声震荡得灯亮儿连连摆动。笑过之后,他在瓤子九的腿上又拧了一把,然后安静地坐在床边。似乎才发现墙角落站着的年轻客人,刘老义咧咧大嘴说:

“坐下嘛,客气啥子?我认识你,你不是在替人家种地吗?”

“地已经早丢啦。”客人恭敬地回答说,不敢坐下。

“喂,快坐下拍一拍……你是不是叫个招财?”

“招财是我哥,我叫个进宝。”

“啊,对啦,你叫个进宝!种地不是怪好嘛,为啥子把地丢了?”

进宝在凳子上坐下去,用毫无怨恨的平静的声调说:“秋天传牛瘟,咱看的那只老键子死啦。后来没有钱再买牛,东家就把地让给别家种啦。”

“招财呢?”

“俺哥?他起初还想央人写地①,卖了一个女孩子和两只山羊把钱凑起来。俺哥说,只要能够写下地,牛总是得买的,买不起大中就先买一只小牛,跟邻居们合用。央人问了几下里,都要的押租很贵。俺哥说,缴了押租就没钱再买牛,算了吧,穷人家活该饿死,地暂时不要种啦。他带着俺嫂子跟三个小孩子上陕佃户向地主租地要写文约,所以叫做“写地”。西啦,听说那儿年光好,能找到活就做活,找不到活就讨饭。俺嫂子就是陕西人,民国初年逃荒下来,卖到俺家,她娘家还有人哩。”

菊生问:“你为啥不跟着他们一道去?”

“俺娘不愿去。俺娘说,咱们开天辟地就住在这儿,一辈辈死人的骨头都是在这儿的地下沤朽的,这儿的黄土也是咱先人的汗水浸出来的。她宁死不情愿离开这儿。俺娘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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