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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长夜-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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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岁的陌生蹚将,掂一支本地造步枪,带着一位身体壮实的年轻媳妇,一边走一边同刘老义攀谈,显然他希望同刘老义做个朋友,必要时请刘老义帮他点忙。因为他的脸孔同走掉的王成山有点相似,陶菊生立刻对他发生了好感。从刘老义同他的谈话中,菊生知道这位陌生的蹚将姓吴;而且知道他是今年春天才下水蹚的。刘老义也很喜欢这位姓吴的,送给他一根纸烟,用眼睛笑着问:

“吴大哥,你拉的这一位还怪枝楞的①,也一定很能做活。你打算把她留下呢,还要等着她家里来赎?”

①形容一个女人干净,利落。

“我要留下她过日子,”姓吴的说。“有钱人娶十个八个姨太太有的是;像咱们这下力人不当蹚将连半个女人也弄不到手,所以为了娶老婆也得下水。”

“谁说不是!”刘老义同意说。“眼下指望吃下力气积攒钱,苦一辈子也别想办起一个人呀①。”

①办就是买,如买货叫做办货。

姓吴的又说:“俺老子弟兄四个,只有俺老子一个人成了家,三个叔都耍光身汉苦了一辈子。俺弟兄三个,大哥没有女人,如今已经半截子入土了。二哥出去吃粮,好多年没捎回来一封信啦。你想,我要是不赶快弄个女人,眼看俺这一家人就要绝啦。”

刘老义触动心事地沉默片刻,然后擤把鼻涕,耸耸肩头,关心地问:

“老母亲还活着吧?”

“娘还活着,可是眼睛早花啦。十来年以前就得我替她穿针,现在大小针线活都得央人。”

“我的老母亲还能够连连补补,稍微细致一点的活也不能作啦。”

“俺娘生我的时候,吃不饱,穿不暖,不满月就打开冰凌洗衣裳,遭落得一身是病。我要是成了家,有个媳妇给她老人家端碗水喝,也不枉她老人家生咱养咱,苦了一世。”

刘老义点头说:“对,对。”

当他们一群人走到大庙门前时,管家的已经等得不耐了。他愤怒地跳到台阶上,拔出盒子枪向空中连放三响,望着那些拉有女人和牲口的蹚将们大骂起来:

“你们这些鳖儿子,竟然敢不听从老子的命令。老子今儿非要枪毙你们几个不可!你们是这样子没有纪律,老子操你们八辈儿祖宗!”他转向站在旁边的跟随人咆哮说:“快拉他们几个出来给我敲了!”

左右的跟随人面面相觑,都不肯执行命令。那群被骂的蹚将们都吓得变脸失色,不敢做声。李水沫没有坚持他的可怕命令,又转过脸来骂着:

“我×你妈们,你们这一群‘望乡台上打楞楞’①的家伙,敢在火线上把老子的话当成耳旁风啊!你们想想看,这一带都是硬地,不是软地②。咱们是趁人家不防备打进来的,可不是人家下帖子请进来的。人家正在前边打徐寿椿,冷不防咱们打后边抄了窝子,一气烧杀了三十多里,人家不会跟咱们甘休哩。”他喘了一口气,继续咆哮:“不用说,人家的大队人马夜黑儿就接到了不知道多少封鸡毛信,马上就会涌过来。老子现在要问问你们:要是人家排山倒海地涌来啦,你鳖儿子们是顾女人呀还是顾打仗?……你鳖儿子们为啥不回答呀?我操你们八辈儿祖宗!”

①婴儿站在大人手掌上,站又站不稳,然而很快活,这在我的故乡叫做打楞楞。望乡台是迷信传说死后魂灵望乡的高台。“望乡台上打楞楞”是一句歇后语的前半截,下半截是“不知死的鬼”。

②硬地是红枪会统治地带,软地是土匪活跃地带。

看见没有人敢哼股气儿,李水沫在石阶上来回地走了几趟,于是站定脚,大声命令:

“女人们都到庙里去!”

大家愣了一下,立刻把三十多个姑娘和媳妇驱进庙院。李水沫楞着眼看最后一个女人走进了庙门以后,皱皱眉头,停了片刻,猛然命令:

“把庙门锁起来!”

一个蹚将把庙门锁了。

“从后边给我放火!”

大家骇了一跳,不安地浮动起来。李水沫望着他的一个护驾的把脚猛一跺,愤怒地大声叫,

“还不快去!”

大家都希望这不过是一个恐吓,决不会平白地把几十个娘儿们烧死庙里。但顷刻之间,庙后的两间草房子吐出了黑烟和火舌,娘儿们凄惨地哭喊起来;拼命捶打和摇晃着锁了的大门。李水沫像完毕了一件麻烦的工作似地从石阶上走下来,向着那些不知所措的蹚将说:

“好啦,我让你们都心净啦,准备跟红枪会打仗去吧。”

从管家的跳上石阶大骂的一刻起,陶菊生就吓得两条腿轻轻打颤。如今他突然全身都痉挛起来,踉跄地走了两步,紧抓住刘老义的一只胳膊,困难地哽咽说:

“你快点儿救救她们!”

没有人敢为那几十个凄哭惨叫的娘儿们讲一句情,可是许多人不忍地转开脸去,咂着嘴唇。薛正礼把菊生拉一下,垂着眼睛向庙后走去。看见那个放火的蹚将正在点别的房子,薛正礼把手摇了摇,难过地说:

“算了,别再点了!”

那个放火的蹚将虽是李水沫的护驾的,却很听话地抛掉手中的引火东西。薛正礼拉着陶菊生把大庙绕了一周,又走到庙的前边。“我去向管家的求个情去,”他喃喃地说,“世界上没有这样的道理。”正在这当儿,三个便衣带枪的人骑着马奔到庙前。他们中间的一个大个子向管家的招呼一声,赶快跳下马来,跑到了管家的跟前。菊生认出来这家伙正是来过两次的那位招安代表,认识他的人都叫他“营长”。营长似乎对庙院中的娘儿们的哭叫顾不及关心,凑着李水沫的耳朵咕哝起来。李水沫也说了几句话,随后又皱皱眉头,很决断地放大声音说:

“好吧,既然是旅长的意思,我当然没话说,立刻照办。”

“对,对,这样办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只要旅长的地盘扩大……”

“你不要在这儿多停,”李水沫扬扬手说,“快上马走吧。”

“好,我此刻就上马,你也赶快下命令出水。”

营长和他的两个护兵匆匆地跳上马,同李水沫招呼一声,向刚才来的方向奔去。李水沫回头向庙院望了一眼,草房已经把瓦房引着,浓烟呛得他咳嗽几声。向地上吐口黄痰,他对着庙门微微地笑了一下,转过脸来幽默地说:

“把庙门打开吧,各人找各人的女人,别要认错了。”

蹚将们蜂拥上前,顾不得找钥匙,叮叮咚咚地砸开庙门,把几十个娘儿们救了出来。到这时候,噙在菊生眼角的泪水才禁不住迸了出来,赶快背过脸装做擤鼻涕,悄悄把眼泪擦去。那位姓吴的带着他抢来的女人站在一棵树下面,递给女人一块蓝土布手巾让她擦眼泪。菊生正要告诉他的干老子说这位姓吴的有几分像王成山,但话还没有说出口,李水沫望着薛正礼急急地命令说:

“二哥,你带几个人赶往前头传一传,叫大家快点儿向正南出水。”

于是菊生来不及再说话,随着薛正礼和刘老义们赶快的离开庙门。但这几分钟内的事态变化,使他迷进雾里了。

 第27章

一路烧杀着,奸淫着,抢劫着,杆子从红枪会区域中撤退出来。那些临时参加的小股蹚将和二道毛子,一出硬地,大部分陆续散去,只有少数人入了杆子。但李水沫的牌子①却红得发紫,杆子每天在增加人马和枪支。几天以后,小年下已经到了。蹚将们为要舒服地过一个新年,就在小年下这一天,把杆子拉到薛岗。

①牌子,即名字。

薛岗和茨园这两座围子,一方面有不少的旧世家和大地主,一方面也是这一个杆子的老巢。两座围子虽然远不知前清末年和民国初年的旺气,但房子还保存有十之七八。至于那十之二三的损失有的是由于火灾,有的是由于兵灾,有的是由于败家子的拆卖,只有很少的一部分是土匪烧的,但也是两年前的事。当几年前乡下才乱的时候,那班夜聚明散的零星刀客①,都不敢得罪薛岗和茨园,甚至连他们的佃户也不敢招惹。后来,土匪多起来,出现了大股子,偶尔在半夜间突然来到寨门口,嘭嘭放几枪,贴一张片子,喊一喊帮饷②。再后来,越发乱了,竟然有土匪偷袭进围子来,放火烧一两座柴禾垛,几间不很重要的房子,并且拉票了。地主们惊慌起来,有的搬进城里住,有的赶快买枪看家,但最聪明的办法是拉拢几个土匪头,或找几个穷亲戚、族人下水去蹚,而薛正礼就是受到同族的支持而拉人架杆子,归到李水沫的旗下。李水沫的杆子上的重要干部,差不多都是这方圆左近,十五里以内的人。所以在到处残破与荒芜的今日,大体说来,薛岗和茨园这一带还像是一个世界,就是说,这一带大大小小的村庄里还有树木,还有房屋,还有鸡叫,还有牛羊在村边吃草,还有灰色的炊烟缭绕,而村与村之间还纵横着青绿的麦田。

①民国初年的土匪还称做“刀客”,后来土匪不再用刀作武器,“刀客”的名字也渐渐地不再用了。

②“喊帮饷”是只用口叫出索款的数目和期限,不用片子。

杆子盘驻到薛岗以后,周围二十里内的村镇天天有人给他们送礼物。在几天之内,杆子收到的酒啦,肉啦,白面啦,纸烟啦,足够他们用过元宵,另外,杆子还收到了不少的现款和烟土。这些年礼,由管家的依照着人数多寡,分给各股。各股头目又依照著有枪和没有枪的差别,将现款和烟土分给大家。薛正礼的这一股有两个体已票子,还有不久前送出的一张片子,也赶在年底收到了三笔进款,每个弟兄捞到了更多油水。像这样舒服的新年在一般农民是很难有的,所以每个蹚将都感到非常愉快。

年三十的下午,薛正礼带着菊生和赵狮子回茨园去了。小年下的晚上薛正礼回过家一次,但只叫赵狮子一个人跟他同去,菊生同刘老义们留在薛岗。这次薛正礼带着菊生一道,原是出自他母亲的要求。她曾经对薛正礼大夸赞菊生的聪明懂事,长得好看;据她说,自从上次看见过菊生以后,她总是忘不下这个孩子。前天她叫人顺便给薛正礼带个口信,要他在年三十务必带菊生一同回来。薛正礼同赵狮子和菊生一进茨园,就像是从远方回来的两个客人,到处受着男女老少的亲切招呼。小伙们用羡慕和尊敬的态度追赶着薛正礼和赵狮子,而孩子们把眼睛睁得大大地打量着他们身上的枪支,打量着菊生。薛正礼和赵狮子应接不暇地回答着人们的招呼和询问,在一片和睦的空气中到了家里。

菊生的干奶和干娘正在忙着包饺子。一看见他们回来,干奶和干娘都慌了手脚,又是给他们腾地方坐,又是给菊生拿火罐。赵狮子向案板头旁边一蹲,枪靠在他的怀里,望一望而叶子和饺子馅,嘻嘻地笑着问:

“二嫂,我洗洗手帮你包吧?”

薛二嫂回答说:“用不着你插手。好好儿蹲在那儿吸烟吧。你看,马上就包吃了。”

“二嫂,你不知道二哥的口味,让我替你尝一尝馅子咸甜。”赵狮子用筷子抄了一把饺子馅放在手心,往嘴里一填,连两边的腮帮都鼓了起来。

薛大娘笑着捣他两指头,责备说:“你总不像是一个大人!”

赵狮子咽下嘴里的馅子,顽皮地恳求说:“大娘,刚才这一嘴咽得太快,没有得尝出味道,你让我再尝一嘴。”

“陷子里的肉半生不熟的,还要吃!”薛二嫂把赵狮子面前的筷子抢到手中,接着说:“在外边你杀人不眨眼,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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