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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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满屋里鸦雀无声的时候,忽然跑进来一个提着步枪的蹚将,直走到李水沫的烟塌前边,神情张惶地报告说:
“报告管家的:二驾说恐怕顶不住,请管家的先出水。”
李水沫打个哈欠,依然在闭着眼睛,用带着倦意的口气回答:“去对二驾说,顶不住也得顶,不得让鸡毛翼挡住条子!”
来的人重复说:“二驾说请管家的先出水……”
李水沫把眼睛一睁,骂道:“妈的×!他愿出水他自己出水,老子不出水!”
来的人不敢再做声,匆匆地走了出去。李水沫把眼光转向薛正礼,正要说话,又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一个蹚将,吃吃地报告说红枪会越打越多,已经把村子包围三面。李水沫带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接过来烟枪说:
“包围啦好么。让他们把四面都包围住才好哩。”
李水沫又半闭起一双眼睛,开始拍起大烟来。刚抽一口气,突然一颗枪弹穿透了屋脊,几片碎瓦和一些干土块子哗啦一声正落在烟榻前边。屋里的蹚将都骇了一跳,抬头向屋脊望去。李水沫向地上瞥了一眼,没有动弹,继续把像指头肚那么大的烟泡抽完。烟枪向床上一扔,他就烟灯上燃着了一根烟卷,从床上坐了起来,向薛正礼下命令,像平常讲着极不严重的小小的讨厌的事情一样:
“二哥,你带着你的人出村子外边瞧瞧。你去看那是谁带些鸡巴红枪会在村边胡闹,叫他们滚蛋。子弹袋都满不满?”
薛正礼回答说:“打了一夜,子弹袋都不满了。”
“子弹少就少放几枪,乱打枪也没有用。”于是管家的转过脸向一个蹚将问:“是谁在院子里说话?”
被问的蹚将回答:“都是护驾的。”
管家的生气地骂:“护你妈的×驾,老子不要一个人护!快都跟薛二哥去,叫老子清静一会儿!”
来的时候就料到了管家的会把这样艰难沉重的担子放在他身上,薛正礼扭转脸嘱咐菊生说:“娃儿,你同张明才留在这儿,别乱走动。”话一说毕,他毫不耽搁地站起身来,提着枪往外就走。除掉五六个必须护驾的蹚将之外,其余的都跟着他一道去了。
李水沫重新躺下,闭起眼睛,似睡不睡地噙着烟卷。过了一会儿,外边的喊杀声突然间落下来,沉闷的枪声稠密得像雨点一样。他微微地皱皱眉头,睁开眼睛,将烟卷一扔,从躺在对面的蹚将手里要过来烟钎子自己烧起来。很快地烧好一个烟泡子,吸进肚里,他一翻身坐了起来,穿上鞋子。“烟家具不要收,”他吩咐说,“我去看一看回来再吸。”他跳下床,戴上红风帽,从烟盘子边拿起盒子枪,他连跑带跳地出了屋子。就在这片刻之间,陶菊生决定不同张明才留在屋里,跳起来追了出去。跑出大门后管家的发现陶菊生跟在背后,回头来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一位护驾的蹚将也看了他一眼,责备说:
“你跟出来做啥子?快回屋去!”
“我跟着看看。”菊生勉强地陪个笑脸说,心中很怕。
“快回去!妈的枪子儿这么稠……”
“让他跟着吧,”另一位蹚将说,“这小家伙很有种的。”
“他是想找他的干老子哩。”不知是哪一位蹚将又这样解释一句。
菊生的义父这时候正带着一起人冲进红枪会集结最多的地方,像一股凶暴的旋风一样。红枪会的快枪毕竟太少,主要的武器是土枪和刀矛之类,所以在薛正礼冲出之前已经有惨重伤亡,依赖着一股拼命的决心支持攻势。薛正礼带的都是杆子里最能打仗的人,而枪支又最好,吃不住他们三冲两冲,红枪会纷纷地垮了下去。一看见红枪会的阵势被薛正礼的一支人冲乱了,二驾也带着一支人反攻出去,于是两支人像剪刀一样地从两边把红枪会向一个狭窄的洼地驱赶。那些分散在附近各村庄的零星股匪和二道毛子,这时候也都从四面八方跑过来加入战斗,越发使红枪会没法应付。在这种可怕的混战中,红枪会没工夫哈出怪声,任何人都没有工夫再发出喔吼和喊叫,战场上几乎只剩下奔跑声和短促而沉闷的枪声。
来到村边,李水沫站到一座粪堆上,指挥着他的部下。忽然,他旁边有一位蹚将大声惊叫:“唉呀,糟了!”大家向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在约摸一箭远处;赵狮子的枪筒正被一个高大的农人抓住,两个人拼命争夺,而另一个农人拿一把大刀从赵狮子的背后赶来,再有三四步就可以把赵狮子一刀劈死。就在这叫人不能够呼吸的当儿,菊生只听见一声枪响,拿大刀的农人应声倒下;又一声枪响,那个夺枪的农人也倒了下去。赵狮子在最后倒下去的农人的身上补了一枪,然后叫骂着追上了薛正礼带的一支人。菊生松了一口气,向管家的望了一眼,才恍然明白原来是管家的发了两枪。可是管家的已经把眼光转向另一个方向,指挥着一个拿步枪的蹚将:“打那个。……好。打倒了。再打跑着的那一个,快打!”受指挥的蹚将发一枪没有打中。他怕那人跑入坟园,就从身边蹚将的手里要来步枪,不用瞄准,随意发一枪果然打中。“你们只可以吃屎,”他嘲笑说,“我闭住眼睛也比你们打得准。”有时连着几枪打死几个人,他就对左右高兴地说:
“瞧瞧,丢麦个子①也没有这么容易!”
①麦子在地里割倒之后,为装车方便起见,捆成腰粗的捆子,叫做“麦个子”。“丢”是从上往下扔的意思。
红枪会本来也没有什么严密组织,一看被赶进洼地,四面八方都有土匪,自家人一个跟一个地倒下去,立刻失去了作战勇气。他们的首领骑着一匹白马在后边督战,用嘶哑的声音叫着:“快点把符吞下去①!快点吞符!顶上去呵!”他正在奔跑着,嘶叫着,用大刀威吓着后退的人,突然身子一歪,栽下马去。一看见首领被打死,大家像被野兽冲散的羊群一样,乱纷纷地争着逃命。土匪在后边紧紧地追赶着,喊杀声和喔吼声重新起了。
①红枪会认为吞过符以后,只要心诚,可以不过枪刀。但符的力量只能维持几个钟头,所以过几个钟头再吞一次符方能够避免伤亡。
“快去把(马风)子牵来!”李水沫命令说,文弱的苍白的脸孔上流露出兴奋的笑意。
太阳闪边了。喊杀声渐渐远了。陶菊生仍然立在村边的粪堆上,朝着红枪会逃去的方向张望。田野间到处横着死者和负伤者,有少数负伤者在麦田里蠕动和挣扎。大路上和没有长出庄稼的赭黄色耕地里,到处有红枪会抛弃的武器:刀啦,矛子啦,矛子上的红缨啦,都在寒冷的阳光下闪着凄凉的光彩。两里外的一座烧毁的村庄旁边,在红色的墙壁和绿色的田野之间,有三四匹马向前奔驰。其中一匹白马正是刚才从红枪会中夺得的,如今骑着李水沫的一个护驾的。那匹高大的枣红马上骑着管家的,另一匹栗色马骑着二驾。菊生怀着天真的羡慕和崇拜心情,凝望着枣红马上的耀眼的红风帽……
第26章
打了一夜和一个早晨,除掉同来的小股土匪和二道毛子的死伤不算,单只李水沫的杆子上就死伤了十多个,还有几个失踪的,大概也凶多吉少。薛正礼所带的一支弟兄里有一个死了,虽然是初来的生手,但也使大家非常难过。幸而陈老五平安地跑回来,并没挂彩,手里还牵着一头叫驴①。
①“叫驴”,即公驴
原来夜间陈老五同赵狮子们出村于追赶硬肚的时候,发现这头叫驴在他的右边奔跑,于是他撤下敌人向驴于跑去。驴子很凶猛地向他踢几下,使他没法了走近身边。他赶快绕到驴子前边,驴子打转身又踢他一蹄子,纵跳一下,大声地鸣叫着,一漫东南奔去。他越追越上火,一直追赶了两里多路,才在一位二道毛子的协助下把驴子逮住,但红枪会的大队已经攻过来,使他回不去杆子了。天明时把红枪会打溃以后,他才带着一群二道毛子同杆子会合,还参加了一阵追击。
早饭后,蹚将们将死者和负伤者,女人和财物,装在几十辆抢来的牛车上,派人保护着运出了红枪会地带。为着一夜间损失了那么多蹚将,李水沫非常愤恨,决心要把红枪会所有的村庄烧光。杆子漫山遍野地烧杀前进,没遇见一点抵抗。有些村庄是完全空了;有些村庄只有极其稀少的老年人留下看门;有些老百姓央不及向附近的围子逃避,便只好扶着老的,抱着小的,牵着牲口,背着包袱和农具,躲到山凹里,河沟里,不临官路的坟园里,荒野上的废窑里。但很多很多都被土匪找到或碰到了。由于一种原始性的报复心理,许多蹚将,尤其是那些同来的小股和霸爷,像发狂了一样的喜欢杀人。只要是被蹚将找到或碰到的,除掉少数服从的年轻女人,很难被蹚将饶命。有人侥幸被这一起蹚将饶了一条命,碰上那一起蹚将时仍然得死。李水沫带着睡意,骑在马上,很少说话,也懒得打枪。但他时常抬起头向各处望望,不满意地皱皱眉头,对跟随在左右的人们说:
“传:要烧光嘛,别留下一间棚子!”
火光和枪声在前边开路,人马不停地直往前进。为着不耽搁时间和避免牺牲,李水沫不让他的人攻打围子。但蹚将们所抢的女人啦,牲口啦,东西啦,渐渐地多了,行军的速度也渐渐地慢下来了。李水沫几次勒住(马风)子,回过头暴躁地大声骂:“妈那个×!你们都是八辈子没见过女人,没见过牲口,见了女人跟牲口都迷了!都快点儿给老子扔了,不扔了老子枪毙你们!”虽然他的一切命令都像阎王的谕旨一样,只有这样的命令没人听从。大家害怕他,带着女人或牲口之类故意走慢,同他保持着较远的距离。他又默默地走了一阵,到一座没有烧掉的大庙前跳下(马风)子,向跟随在左右的人们说:
“去,把那些雄货们跟那些雌货们都叫到这儿来,不来的都给我崩了!”
自从早饭后出发以来,陶菊生一直同他的义父薛正礼这一支队伍跟随着管家的一道,没有休止的放火和杀戮使他的心情变得很沉重,时常感觉到无限凄怆。天明时他对李水沫听起的那种羡慕和敬佩之情,如今已经没有了。他觉得李水沫正如所有成功的土匪一样,残酷得使他简直不能够理解。每一次管家的瞟他一眼,他就感觉到像有一股冷水浇到身上。看见刘老义和一群蹚将去传达命令,菊生毫不迟延地跟了去,为着离开管家的他可以呼吸得自由一点。料想到严重的事件就要在这大庙的前边发生,菊生忍不住向刘老义问:
“老义叔,管家的叫他们来做啥子呀?”
“做啥子?”刘老义瞪他一眼,“不会有好吃的果子!”
“我很少看见他这样生气。”菊生又喃喃说。
“眼下是正在作战,不能跟平常一样。”
刘老义们走近那些抢有女人和牲口之类的蹚将群,把李水沫的命令叫出来,但没说谁不去就把谁枪毙。那些胆怯的和眼亮的小股蹚将和二道毛子,有的无可奈何地把不重要东西扔到田里,有的毅然决然地拉着女人和牲口回头就跑。刘老义们半真半假地喊叫着不让他们逃,还故意打了几枪,然后带着余下的一部分转回大庙。有一位三十多岁的陌生蹚将,掂一支本地造步枪,带着一位身体壮实的年轻媳妇,一边走一边同刘老义攀谈,显然他希望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