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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长夜-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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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的都找地方休息和过瘾。但那些跟随来的零星小股,二道毛子和穷人,依然在周围的村庄中放火和抢劫,乱得像没王的蜂群一样。

陶菊生跟随着义父薛正礼的一股盘在高管家的不远的一座院里。可是他同赵狮子们几个人到屋里打一转,立刻又跑了出来,站立在大门外的末子堆上①。周围的村庄燃烧得越发猛烈,头顶的天空变成了一片红色,把月光照得昏昏苍苍的毫无光彩。向刚才来的方向一望,约摸有四五里宽,没有尽头的都是火光。不过那些全是草房的村落,一烧就完,所以向远处望去,许多地方的火光已经转暗,仅有树梢上和低压的天空里反映着酱紫的颜色。刘老义和赵狮子们对着这燃烧的夜景非常兴奋和满意,时常忍不住向天上放枪,像顽皮的孩子一样。菊生虽然也兴奋,但在兴奋中夹杂着莫名其妙的悲痛感情,因而他的大眼睛充满泪水,脸颊绷紧,嘴角痉挛,故意装出微笑。忽然,半里外的田野中发出来一群女人和孩子的哭叫,声音是那样惨痛,刺得他的心陡的一震,起一身鸡皮疙瘩。他立刻转过脸去,望见一群女人,有的携着包袱,有的带着孩子,被土匪们围绕着,向一座坟园驱赶,一边走一边挨打。坟园中没有树木,人影在坟墓间可以望得很清楚。起初土匪们搜索东西,随后又进行强奸。有许多女人鼓起勇气来挣扎反抗,只见人影在墓影间纷乱地奔跑起来。土匪们的刀光在火光中频频闪动,步枪沉闷地响了几声,一些女人和孩子在恐怖的尖叫声中纷纷倒下。于是坟园中暂时地静下来,只剩下孩子们的偶然忍抑不住呼唤妈妈的颤栗哭声。陶菊生不自禁地把头低下去,咽下去涌到喉头的一大股眼泪。

①北方农民当冬天闲的时候,从河边或坑边挖起来淤泥土,堆在门口,春天或秋天和着粪散到地里,这种土堆就叫做“末子堆”。

“他妈的,你们瞧瞧那几个雄货,”赵狮子愤愤地说,“真是眼子①得了地,比谁都可恶!”

①“眼子”是“光棍”的反义词。

“朝坟园里打两枪①骇骇他们。”薛正礼吩咐说,他不知什么时候就站在菊生背后。

①“打两枪”意思是“打几枪”。北方口语中的“两”字往往作“几”字解。

“好,让我来酥①他们,”刘老义用平静的口气说,从肩上取下步枪。“我就恨这些霸爷们!”他补充说,向一个站着的人影发了一枪,那人影应声倒地。

①物品粉碎叫做“酥”,此处作为动词用,等于“毁”字。

“让我也收拾一个。”一个年纪最轻的蹚将说,随即也发了一枪。

那几个土匪愣了一下,跳出坟园,像兔子一样向对面的正在燃烧着的村庄逃窜。那个年纪最轻的蹚将连着又发两枪,都没打中。赵狮子把步枪一举,一个正跑着的人影踉跄着栽倒下去。薛正礼喃喃地说:

“不要打中人,骇一骇算了。”

赵狮子不以为然地说:“霸爷们都是狗仗人势,打死几个也不亏他们!”

陈老五拉住赵狮子的枪筒说:“算了吧,都是吃这路瓤子的,和尚不亲帽儿亲。”

这一段小插曲刚过去,正北面二里外的枪声陡然间紧急起来,同时传过来一片杀声。片刻工夫,正在北边抢劫和烧杀的蹚将们被一支红枪会冲得七零八散,在火光照耀的田野间乱窜乱跑。虽然有两三股蹚将还在拼命地抵抗,但因为红枪会攻势太猛,而他们自己又是各自为战,便很快不能支持。许多人被压迫进一座坟园中,眼看着被红枪会包围消灭。那些由二道毛子和穷人结合而成的众多股头,在红枪会的突击之下完全丧失了战斗力量,像被洪流冲碎的冰块一样,向着李水沫所盘驻的村子奔来。那些缺少战斗经验或爱财如命的家伙,不肯把抢来的东西或拉来的牛驴抛掉,最容易被红枪会追上。红枪会一个个用红布包头,褪一只光臂膊,嘴中哈出来可怕的怪声,连腰也不弯,冒着枪弹声直往前攻。他们虽然也有不少快枪和土枪,但很少发枪,追上蹚将时就用大刀劈和矛子戳。看着看着,他们离土匪主力所在的村子只剩有半里远了。从村子外边到村子中心,到处是张惶奔跑和嚷叫着的人,到处是牵着乱跑的牛和驴,整个的局势就要决定于呼吸之间。

薛正礼挥一下手说:“我们顶上去。好家伙,他们欺负到咱们头上了!”

说完这句话,薛正礼带着他的打手们跳下末子堆,顶了上去。别的蹚将看见他们顶上去,也一阵风似地跳出村子,呐喊着顶了上去。菊生紧紧地跟随着赵狮子,心中只觉得非常紧张,跳下末子堆前的害怕心理已经消失了。眼看着同红枪会是那么接近,他不仅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对方的矛头上的红缨子,并且还看见了他们的已经力竭发喘而仍然哈着怪声的大嘴。他觉得有一个扬着马刀的家伙再有几步就冲到他的跟前,他本能地向旁一跳,打算从赵狮子的左边躲闪到右边。但恰巧一块石头绊了他一下,他向右前方踉跄两步,栽倒下去。“完了。”他心里说。当他从地上一跳起来时,面前的情形完全改变了。那个扬着马刀的和另外的几个家伙,都在这刹那间仰着脸朝后倒去,其余的转身就跑。菊生跟随着蹚将们跳过了几个死尸,向前追赶。因为同红枪会距离太近,蹚将们既没有工夫发枪,也没有工夫呐喊,而那些被紧紧追赶的红枪会们也没有机会回头来抵抗一下,也不再哈着怪声。菊生的眼睛死盯在一个宽大的脊背上,耳膜上只有沉重的奔跑声和急促的喘气声。这情形约摸继续了十来分钟,蹚将们稍微停顿一下,菊生重新听见沉闷的枪声,看见有人在前边倒下,而他刚才死盯着的那个宽肩膀的农民也摇晃着倒下地去。

一面打,一面追,又跑过几个地头,薛正礼首先站住,叫住了他的人们,随后又喘着气说:

“好啦,别再追啦,快回去填咱们的瓤子去。莫大意,他们的大队在后哩。”

刘老义站住所擤了一把鼻涕说:“要不是老子肚里饿得咕噜叫,不会让他们有一个活着回去。”

一个很年轻的蹚将说:“有一个家伙我差一点儿抓到手里,给狮子哥从旁边一枪打倒啦。”

“你又没有绳子绑他,他又不是一个肥家伙,抓他砍的①!”赵狮子用手背擦着前额上的汗珠说。

①北方农民说话时喜欢带很多与性有关的字,“砍”是手淫,是一个词儿的略语。

“快填瓤子去!”刘老义大声嚷叫。“乖乖儿,再不填瓤子,老子连枪栓也拉不动了!”

别的几股蹚将们继续向前追赶,薛正礼带着他的人们转回头了。可是他们再也找不到陈老五,大家都觉得非常奇怪。他们分明记得陈老五跟他们一道出了村子,也没有半路挂彩,怎么会能够丢掉了呢?为着防备他万一受重伤,他们沿路呼唤着他的名字,并且把地上的死尸都看了看,结果仍然找不到他的踪影。他们疑心他半路上折了回去,坐在屋里烤火吃东西。但回到屋里以后,知道陈老五确确实实没有回来,于是他们的心都慌了。刘老义已经在火边坐下,想了一下,猛地跳起来,拍一下屁股说:

“操他娘的,老子找他去,非把他找回不可!”

“你往哪儿去找他?”薛正礼拿不定主意地问。

“一准是给硬肚们抓去了,马上追赶去还来得及!”刘老又不约任何人,提着枪转身就跑。

“老义哥等一等,我跟你一道!”赵狮子跳起来追了出去。

别的弟兄们都要去搭救陈老五,纷纷地追出院子,但被薛正礼叫了回来。他认为陈老五也许没有被硬肚们抓去,可能是跑岔起儿了,跟别的蹚将们一道儿还在追赶。即使陈老五果真是被硬肚们抓去了,他想,如今追赶去也已经没有用了。

“我们快点儿填瓤子,”他吩咐大家说,“越快越好,大队红枪会马上就来,恶战还在后头哩!”

 第25章

薛正礼一伙蹚将还没有把瓤子填毕,外边的枪声和喊声又紧了。大家立刻放下碗筷,从火边跳了起来,端着枪往外就跑。他们走到末子堆边时,看见刚才追出去的几十个蹚将果然被打卷过来,一面抵抗一面向村边撤退。红枪会大约在两千人以上,像排山倒海似的,用半包围形式攻到离村边只剩有一箭之遥。蹚将们有的伏在村边的干沟沿上,有的伏在粪堆或末子堆上,有的倚着墙头,顽强地抵抗着,打阵儿发着喔吼。红枪会被打倒一批人,立刻又有一批人冲上来,死不后退。他们有的哈着怪声,有的喔吼,有的喊着要土匪缴枪。因为双方面都在拼命地放枪和喊叫,战场显得特别的恐怖和悲壮;每一次喔吼声起来时,大地仿佛在轻轻震动,一直震动到天边为止。

看见情势很危急,薛正礼作个手势,命令他的弟兄们都在末子堆背后跪下去,赶快射击。陶菊生蹲在地上,觉得呼吸有点艰难,两条小腿止不住轻轻打颤。枪弹在他的头顶上,前后左右,不住地尖声呼啸。好像是为了自卫起见,他从地上摸到了一块砖头,紧紧地攥在手里。过了一会儿,他觉得正面的喊声稍稍地远了,最激烈的战斗是在另一个方向进行。他想向义父问一问情形,但话到嘴边还没有吐出,刘老义从右边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菊生正要站起身来迎接他,一颗枪弹在耳边唧咛一声,他马上本能地又蹲了下去。随即他听见义父向刘老义急急地问:

“找到了老五没有?”

“老五挂彩了。”老义回答说,不住喘气。

“要紧不要紧?”弟兄们一齐惊问。

“不晓得。狮子找他去了。”

“你怎么知道他挂彩了?”薛正礼问。

“听说有人把他从地里背回来,可是还没有背进村子,红枪会又攻上来,眼下说不清……”

“那边打的怎么样?”薛正礼望着战斗最激烈的方向问。

“那边打的不大妙。不过二驾已经带着一起人顶上去了。”

“老义快进屋里填点瓤子去。你们就守在这里不要动,”薛正礼转过头望着大家说,“让我去看看情形。”

薛正礼还没有走几步,管家的连派两个人跑来找他。薛正礼似乎已经猜中管家的找他有什么事情,回头来向菊生招一下手,说:

“娃儿,你跟我一道来!”

陶菊生跟着薛正礼匆匆地向管家的盘驻的宅子跑去。枪弹在他们的周围乱飞,但他却已经忘掉了害怕。管家的所盘驻的那座宅子的门口和院里,站满了护驾的蹚将,盒子枪和步枪都提在手里,两匹马都在牵着。随着薛正礼走进上房,菊生看见李水沫正闭着眼睛,困倦地躺在烟榻上,对面有一个护兵在替他烧烟。烧烟的护兵向薛正礼欠欠身子,用一个眼色告诉他管家的还没有过足烟瘾,请他等会儿再同管家的说话。薛正礼在一条板凳上坐下去,让菊生坐在身旁,静静儿看着烟榻。屋里虽然也站着几个蹚将,但大家连呼吸也不敢大声,外边的混乱和沸腾更使这屋里显得出奇的哑默静悄。菊生的一双大眼珠不安地向各处转动,希望能够多了解一点周围的情形。刚才他把小朋友张明才完全忘了,这时不期然地发现他坐在斜背后,吃力地咬着嘴唇,紧绷着苍白的脸皮。他们的眼光碰在一起时,菊生把头摇一摇,意思是说不要紧,让他的小朋友不要害怕。不过他自己自从进到院里后就又害怕了,心头紧缩得像用手捏着的一样。

正当满屋里鸦雀无声的时候,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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