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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长夜-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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挨黑时候,刘老义背着步枪和一双新鞋回来了。弟兄们把刘老义围了起来,问他到底为什么会耽搁四天,并问他是不是已经同那个小姑娘拜了天地。刘老义稍微有一点不好意思,勉强咧开来大嘴嘻嘻笑着,大声说:

“拜个屁!命里不该咱有女人,枉操一场心!”

大家愣了一下,都猜想着一准是小姑娘寻无常①了。可是刘老义坐下去后,掏出纸烟说:

①寻无常是指自尽。

“我操他娘,事情巧得很,你们做梦也不会想到。”

在大家催问之下,刘老义简单地报告出事情的经过情形。虽然在常人看来这事情是很伤脑筋的,但刘老义却仿佛并不恼恨,态度轻松得像平时一样,向大家叙述说:

“俺俩走着说着,走到了俺换帖大哥的庄上。我拍拍大哥的门,把院里的皮子惊醒了,汪汪乱叫。大哥也醒了,大声问:‘那谁呀?’我说:‘快开门,是我呀,我送你弟妹来啦。’大嫂也醒来了,脆呱呱地说:‘老义呀,你真的带了个女人来?’我说:‘我诳你我是鬼孙!你快点爬起来,看我给你找的弟妹俊不俊。嗨,呱呱叫!’大嫂还不肯信,说跟我一道的准是狮子。我说:‘大嫂,你别瞧不起我刘老义,带来的真是一个没有把儿的,脱了裤子跟你一样!’……”

大家嗡一声笑了起来。

赵狮子赶紧追问:“老义,以后呢?”

“大哥先穿好衣服,”刘老义继续报告说,“趿着鞋走了出来。他一边走一边说:‘你到底听了我的话,带了个弟妹回来。’大哥骂住了皮子,把大门一开,登时一怔,脸色一寒,说:‘进去吧。’大哥的那种神情,那种口气,还没有叫咱感觉着要出岔子,因为咱心里想,大哥见了弟妹应该要板起脸孔,装得很正经。那个小姑娘头也不抬,也不怵场①,很快地走了进去。她不进客房,一直往里院走去,看起来路很熟。更奇怪的是,那个花皮子看见她直摇尾巴,拦着她跳上跳下,十分亲热。唉嗨,这可叫老子有点儿发疑了。”他敲敲烟灰,深深地抽了两口烟,接下去说:“我还听见上房里有了哭声,可是立刻又听不见啦。当下咱心里就毛毛的,不敢说话,只是在心里自思自忖: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呀?大哥把咱让到客房里,到后边去端出来烟盘子②,又弄了一大堆火。随后大嫂送了壶热茶出来,笑眯眯地说:‘老义,你好久不来啦,真是稀客!’乖乖儿,我的心里边越发毛了。‘真奇怪!’我心里说,‘为啥子大哥跟大嫂都对她一字不提呢?’趁大哥往后边去了,我赶忙问大嫂一句,探一探船到底湾在哪儿③我问:‘大嫂,你觉得你弟妹怎么样?’大嫂笑一笑,说:‘很好嘛,你这个麻子还有艳福哩!’大嫂说过后只恐怕我再问,连二赶三地跑开啦。大哥又从里院走出来,替我烧了两口烟。随后,伙计把酒菜端出来,大哥又陪我喝了几杯酒。大哥一直同我谈着没干系的话,就不提那个女的。我也不敢提,只在心里胡琢磨,可也琢磨不出来一个道理来。”

①“怵场”近乎“怯生”,就是说遇着场面时害怕或害羞。

②即鸦片烟盘子。

③事情的原因在哪儿。

一个蹚将说:“妈的这才是一丈二尺的佛爷,叫人摸不着头脑!”

另一个蹚将说:“要是我,我一定立刻问个明白。”

陈老五望一眼说话的蹚将:“要是你?你临时沉不住气,慌慌张张地一问,反而不好哩。”

赵狮子说:“都别说废话,听老义说下去!”

薛正礼挂心地注视着刘老义的麻脸孔,说:“是的,填过瓤子以后,你大哥对这事不能够永远不提。他到底怎么开口呢?”

“那才妙啦!”刘老义哈哈地大笑几声。“你们猜一猜大哥的老母亲见了咱说出啥话?”

大家问:“她说出啥话?”

“大哥的老母亲颤巍巍走进客房来,噙着眼泪说:‘刘相公,你真是活菩萨。你真是救命恩人。你让我跪下来给你磕个响头!’她老人家说着说着可就要往地上跪,我赶忙上前搀住她老人家,说:‘大娘,有啥话说到明处,你老人家可别要折罪孩子!’你们猜是怎么一回事?”刘老义不等别人回答,接下去说:“乖乖儿,那个小姑娘竟然会是她老人家的娘家侄女,是大哥的亲表妹子!”

赵狮子大声叫道:“乖乖儿,这才巧啦!你后来怎么办呢?”

“老母亲说这姑娘是从小儿许过人的;要不是有了主的,就可以跟我成亲啦。‘刘相公,’她老人家又噙着眼泪说,‘她一家人都死光了,只剩下一个叔叔。要不是你救她一命,她怎么能够得活?我这几天托了好些人打听她的下落,都没有打听确实。你大哥这几天有事在城里,迎黑儿①才赶了回来。要是他在家,早就该派人去找找你啦。刘相公,’她哭着说,‘你已经救了她一条命,如今又把她送回来,多么巧啊!唉,我十辈子也不会忘掉你的大恩!只求你把她留给我,我会变骡子变马报答你!’大哥也从旁说了一大堆人情话。咱是讲朋友义气的好汉子,有一肚子难过也不敢哼一声儿。为人不能不讲交情。老母亲跟大哥叫咱怎么咱只该怎么,有啥法儿呢?”

①迎黑儿就是黄昏时候。

刘老义嘻嘻地笑了起来,但这笑没有掩饰住内心的失望之感。弟兄们都同他开着玩笑,说他没有要老婆的命,活该一辈子当光身汉。陶菊生对于刘老义的报告很觉有趣,但同时又感到一点惘然。他望着刘老义的眼睛问:

“老义叔,你以后又看见她了没有?”

刘老义回答说:“临走的时候又见啦,大哥留住不让我走,大酒大肉地待我两天。昨儿早晨我告诉大哥说非走不可,大哥看实在留不住,只好答应了。临走前,大哥故意躲个空儿,叫他表妹子出来同我见见面。他妈的,两天没见,真想得有点心慌!可是她一见我,脸就红得跟倒血的一样;我也怪没腔的,停了半袋烟工夫,俺俩都没有开口说话。”

一个蹚将心急地问:“后来是哪一个先开腔呀?”

“当然是咱先开嘛。”刘老义又点着一根纸烟,抽了几口,然后说:“我说:‘我不晓得咱们是亲戚,弄得真不好,可是我对你的心确实不坏。’她说:‘我知道你是好人;只要我不死,我永远忘不下你的救命之恩。’她站在我面前只是脸红,也不敢抬起头来。后来,我让她走啦……”

赵狮子不相信地问:“你没有再干她一下?”

“别打渣滓①!你妈的,从前咱是不知道;现在既然咱知道了还要忍不住,怎么能对得起换帖大哥?”

①“打渣滓”是开玩笑。渣滓是琐屑没用的东西,加上一个“打”字语头,成为一个词儿。“打”字这个语头在中国词儿构造上用处很广,表示从事于某种活动或职业,如打牌,打柴,打水,打鱼,打猎之类。

弟兄们故意都装做不相信,用顶粗野的话同刘老义开着玩笑,闹成一团。薛正礼不愿他们闹得太凶,向刘老义插嘴问:

“这双新鞋子是不是她做的?”

“这是俺娘给俺做的,”刘老义心事沉重地回答说。“我在大哥那里住了两天,拐到家里看看娘,又耽搁了一天。娘戴着老花眼镜做成了鞋帮子,底子是现成的,又央西院二妹子连夜绱好。唉嗨,看起来非要找一个老婆不可,到现在还要处处叫老娘操心!”

“要是我,我就同换帖大哥说明,要他表妹子跟我成亲。”陈老五说,口气上有点抱怨刘老义过于慷慨。

刘老义不服气地说:“何必为这事得罪大哥?天下的女人多着哩,犯不着为一个黑脊梁沟子跟好朋友犯生涩①。大哥在城里有熟人,说不定日后有用他时候。再说,她娘家是滋滋润润的小地主,日后怕也不见得会一心一意地跟咱过日子。”

①“犯”是发生的意思,“生涩”是锈了或不光滑的意思。朋友之间发生不快意事,影响感情不和,就叫做“犯生涩”。

薛正礼说:“老义,你回得正好。快去休息一下,喝罢汤就得起了。”

“要往哪儿拉?”

“要去打硬肚①。”

①红枪会、大刀会、红灯照、金钟照等等迷信组织,都宣传他们喝符水念咒之后,枪弹不能入身,刀砍不伤,所以俗称“硬肚”。

“好哇!”刘老义跳了起来,快活地叫着说:“只要是打硬肚,让老子三天三夜不睡觉也不困倦!”

蹚将们的话题立刻转到打红枪会的方面去了。陶菊生默默地蹲在一边,手放在火上烤着,眼光也落在火上,而那位小姑娘的影子清清楚楚地浮现在他的眼前。正在胡思乱想着,他忽然记起来很久以前,一天夜晚,杆子从一个村子中间走过,刘老义指一座黑漆大门告诉陈老五说:“那是我的一位换帖弟兄的宅子,他在这方圆左近很有点名望,快要当里长①啦。”这印象唤醒之后,他立刻断定小姑娘的表哥就是刘老义所说的这位人物。于是,那位小姑娘怎样同刘老义站立在这座黑漆大门外低着头等待开门,她怎样在月光下瞟了她表哥一眼走了进去,都像银幕上的画面一样,在他的面前现了出来。

①里长地位大体等于国民党统治时期的保长。

 第24章

杆子在半夜出发,走到天明以后盘下来,下午又走。因为票房没有跟着来,所以行军的速度极快。沿路附近的小股土匪,一听说李水沫要打红枪会,争抢着前来参加。当大队人马进入到离红枪会地带三十里以内的时候,太阳快落了,所有的二道毛子①都带领着成群的贫穷农民,拿着土枪和刀矛,陆续跟随在杆子后边。往日,红枪会打进非红枪会的地带,认为村村通匪,大肆烧杀奸淫,并且趁机会抢劫耕牛农具和各种能够拿走的什物。如今土匪去打红枪会,穷百姓随着前往,一则报仇,二则要照样抢劫东西。起初蹚将们不断地骂他们,不要他们,但跟随的人群仍然不断增加。后来蹚将们也乐得这样更声势浩大,更可以给红枪会痛快地报复一下,索性沿路号召穷人们跟随一道。这样一来,杆子很快地变成了可怕的宽阔洪流,在苍茫的暮霭中向红枪会地带奔涌前进。

①义和团时代,中国人称洋人为“大毛子”,降随洋人的小汉奸称做“二毛子”。后来,跟着土匪混的人被称做“二道毛子”,“二道”就是“二等”的意思。

已经是旧历的腊月下旬,月亮迟迟地不肯出来,黑夜的原野上呼啸着尖冷的北风。土匪的洪流冲进红枪会地带以后,大地立刻在枪声和杀声中沸腾起来。红枪会因事前来不及集中力量,只有零星的抵抗,每一处的抵抗都迅速地被洪流粉碎。土匪们每打进一个村庄,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见房子就点火。本来草房子见火就着,又因风势一催,燃烧得越发猛烈。那些跟随来的小股土匪,二道毛子和穷人,特别的喜欢抢东西,连破衣服,牛绳子,犁,耙,锄头之类都要。如果遇到牛或驴,他们常常会因为争夺而互相吵骂,甚至拼命。也有不少人因为只顾抢东西和队伍脱离,被隐藏在村庄附近的零星红枪会突然捉住。来不及抵抗就死掉。烧杀抢掠到鸡叫时候,李水沫带着他的主力在一座大的村庄盘下。一部分地位较低的蹚将们监视着抢来的女人们赶快做饭,一部分蹚将们被派去村外布哨,地位较高的都找地方休息和过瘾。但那些跟随来的零星小股,二道毛子和穷人,依然在周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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