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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长夜-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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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情形和怎样找寻女人,蹚将们非常的感觉兴趣。菊生一个人跑在前边离开他们很远,忽而跳进大路的深沟里,忽而又跳了出来,快活得像一只解开绳子的小山羊。他不时从路边捡起裂姜石,用力向远处投去,将撅吃麦根的老鸹打起。约摸走了有五六里,猛不防从右边一箭外的小村中跳出来七个农民,拿着红缨枪向大路扑来,从嘴里发出来一种怪声:

“哈!哈!哈!……”①

①北伐以前白莲教在河南有许多支派,如红枪会,绿枪会,黄枪会,大刀会,红灯照,金钟照,铁冠照等。我不记得是哪一种,喝过符之后不准说话,只发出一种怕人的“哈”声。

陶菊生吃了一惊,立刻从地上捡起来一块大的裂姜石,跳后一步。幸而赵狮子和刘老义们眼疾手快,连发几枪,当场打倒了三个农民,其余的回头便跑。蹚将们追进村子,遇见人便打死,遇见房子就放火。在这一次紧张的战斗中,菊生始终跟随着蹚将一起,毫不畏缩。他虽然很可怜那些农民,却不得不随着那位姓李的冲进了一家小院。已经有两个女人横躺在柴门里面,惨白的脸孔浸在血泊里。他们从一个女人的身上跳过去,姓李的抓起一捆高粱秆把上房点着,菊生也狠着心抱一捆燃着的高粱秆跑进偏房,慌慌张张地把高粱秆靠在墙角。火头呼呼地响着,吐出血红的长舌,舔着崩干的草房坡。房坡迅速地冒出浓烟,燃烧起来。菊生没有即刻退出,不放心地望着火头,深怕他离开后火会熄灭。姓李的在院里大声呼喊:

“快点出水!快点出水!”

听到呼喊,菊生赶忙从屋里跑出来,跳过死尸,离开浓烟弥漫的农家小院。这时枪声仍在小村中稀疏地响着,土匪们向各个角落寻找着藏匿的人。很显然,除掉一部分人在事前携带着牛驴和重要什物逃走外,余下的人都被打死了。菊生又点了一座草堆,跳跃着向赵狮子跟前跑去。赵狮子正站在一家门前看房子燃烧,听见奔跑声,转过头来。他望望菊生,忽然大叫:

“呀,看你的肩膀头上!”

陶菊生站住一怔,才发现右肩上有鸡蛋那么大一块在燃烧。他赶忙把火弄灭,笑着嚷叫:

“哎呀!哎呀!怪道我闻着一股烟糊味!”

“你怎么会烧着自己了?”狮子问。

“我不晓得。”菊生望着烧破的地方说,“狮子叔,真倒霉,我这件绿袍子是今年冬天在信阳才做的!”

刘老义和那位姓李的都来了,只是不见陈老五。“陈老五哪里去了?”大家用眼睛互相地询问一遍,随即刘老义用他那种极其洪亮的喉咙大叫:

“陈老五!陈老五!快出水呀!”

“我们要起了!”赵狮子跟着叫。

陈老五从一座已经开始燃烧的房子里跑出来,肩头上背一个大包袱。包袱没包好,有一条裹脚布和一双小孩裤腿子从里边搭拉①出来。刘老义同赵狮子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望着陈老五笑着骂:

①从包袱中露出的东西,只有一半下垂,叫做“搭拉”。低垂脑袋也说成搭拉着头。

“你鳖儿子,老子就猜到你这一手!”

由于大家的嘲笑,陈老五怪没腔的样子,把搭拉在包袱外边的臭裹脚布和小孩裤子拉出来,扔到火里。

“你们这些败家子,”陈老五分辩说,“全不知道东西中用!我要不捡几样拿出来,烧了还不是烧了?”

“对啦,啥东西拿回家都有用处!”刘老义用粗嗓门讥讽说。“嗨嗨,这家掌柜婆床下面压有一块骑马布①,你跑快去拿出来呀!”

①夫妻性交时垫在女方腿下的一块脏布,俗称“骑马布”。

陈老五越发被说得没腔了,就用包袱向刘老义打了一下,喃喃地骂:“你这个麻雄①”于是大家畅快地大笑起来,绕过一个死尸走出村庄。

①刘老义是麻子。俗话说男人的精液是“雄”,所以骂刘老义为“麻雄”。

他们没有回原路,向一条小路转去,继续往岗下走。一里外有一条曲折的小河,蜿蜒于两岗之间。河湾处架一个小石桥,桥那边疏朗朗地站立着几棵衰柳。再过去不远有一个小小的土寨,寨墙大半倒塌了,从缺口处可以望见里面除三二家草房外,较好的宅子都只剩烧毁了的红墙;较大的树木也没有一棵。寨墙外有一棵乌柏树,几片没有落净的红叶在夕阳下显得特别的寂寞而鲜艳。除这座破寨以外,望到青天边也望不见一个有房屋存在的村庄、一棵成材的树木,整个的原野是空荡荡的。

“那就是我舅家的小围子,”赵狮子对那位姓李的说,“房子都是我烧的。”

“你为啥同舅家有仇?”姓李的问。

“小孩没娘,说起来话长。”

赵狮子用一句俗语推开了朋友的询问,向围子那边望去。他忽然瞪大了眼睛,从肩头上取下步枪,小声惊叫:

“噢,那不是我的二舅!”

在寨门外的一座新坟旁边,站立着一个穿蓝布长袍的人,正用手遮在眉毛上向这边了望。当赵狮子发现他的时候,他像兔子一样向大路沟中一跳,回头就跑。

赵狮子恨恨地大声骂:“你跑不了!让你试一试我的枪法!”

赵狮子发了一枪,逃命者应声倒地。但逃命者只是腿肚上穿过一枪,并没有伤损骨。他立刻从地上挣扎起来,一瘸一拐地继续逃跑。因为寨门外几座小石碑影住视线,赵狮子和刘老义发了几枪,都没打中,逃命者的背影突然消失在寨门里边。赵狮子一面追一面发誓地怒骂道:

“你今儿能逃开老子手,老子把头揪下来装进裤裆里!”

“蛋包上逮虱,看它往(尸求)上跑!”刘老义充满自信地大声说。

逃命者一路流着血,筋疲力尽了,逃进一间低矮的草屋,躲藏到床下。这几家农人刚才看见蹚将们离开对岗那个小村庄向这边走来,年轻的男女和小孩子都躲到附近的房壳廊里,只留下两个六七十岁的老婆看门。如今知道是赵狮子来找他的亲舅打孽,都胆大地走回来,亲热地同狮子招呼。他们一共有十几个人,围着赵狮子,有的唤他老表,有的唤他狮子哥,中年人和老年人都唤着他的名字。他们拦着赵狮子不让他往小屋进,七嘴八舌地向他求情。

一个老婆颤声叫:“狮子娃,狮子娃!你饶了你二舅一条性命吧!他已经五十岁啦,活不了几天的。你抬抬胳膊让他过去,让他下一辈子变驴变马报答你。”

另外一个老头子哀求说:“你大舅跟你老表们都给你打死啦,房子也全烧啦,你看在你妈的情面上,便宜他一条活命吧!”

一个驼背的中年农人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年,铁打的冤仇也该熔化啦。他好歹同你妈是亲兄亲妹,一奶吊大……”

“老表,你消消气,你消消气,他不值得一颗枪子儿!”

赵狮子咆哮说:“不行!天王老子来讲情也是白费!”随即他凶暴地对着驼背:“五舅,这是你的屋子,你不把他交出来我点你屋子!”

“你看在你妈的面情上……”

“再说废话我立刻点你屋子!”

受伤者终于从床下被拖了出来。人们向旁边退后几步,不敢再说话。小孩子们有的躲闪在大人背后,有的向屋里藏去。菊生的心里也很难过。受伤者已经不能走动,一出小屋便趴在地上求饶。赵狮子声明不打死他,但他必须到杆子上住个时候。他搀着二舅的一只胳膊,走了几步,暗暗地向姓李的使个眼色。姓李的用手枪对准二舅的脑后连放两枪,只听二舅的喉咙里一声咕噜,离开狮子的手栽到地上。陶菊生紧跟在狮子背后,一惊之后,就顽皮地伸一下舌头,讨好地打趣说:

“狮子叔,他喝醉啦。”

“嗨,真像喝醉啦!”刘老义露着黄牙笑着说。

他们怀着胜利者的轻松心情,出了围子,走上回去的路。一连好几天,蹚将们遇见菊生时就故意问他怎样把绿袍烧了一个洞,而且刘老义们常常称赞“他喝醉啦”那句聪明话。每逢要打死哪个人,刘老义们就幽默地笑着说:

“拉他去喝壶酒去!”

 第17章

腊八过后,杆子拉到薛岗,一盘就是三天。薛岗是一个富裕的围子,主要的地主都姓薛,和薛正礼是一个祖先。薛岗离茨园只有四里。茨园是一个曾经富裕过而现在没落了的围子,薛正礼的家就住在这围子里边。有一天晚饭时候,薛正礼带着陶菊生同赵狮子回家吃饭,说干娘和干奶都盼望看看菊生。干老子的家住在一座壮观的大宅子旁边,房子很矮小,没有院落。干奶正坐在锅台前忙着烧火,于娘的腰间系一条蓝围裙,站立在案板的跟前擀面。一看见薛正礼把菊生带进来,她们又吃惊,又喜欢,登时间手忙脚乱。虽然有一盏昏黄的菜油灯挂在案板里边的被烟气熏得黑古出律①的土墙上,加上从灶门口冒出的橙红火光,这屋中的光线仍然很暗。赵狮子把菊生带到案板跟前,笑着说:

①河南人的口语中常用的一个形容词。它的词根是黑,但不是很黑,而是暗黑。妙在黑字后加了“出律的”三个陪衬字,将黑的程度减轻了。在元曲中就有这个形容词,可见它已经流传几百年了。

“二嫂,看你这个干儿子好看不好看?”他又瞧着菊生说:“娃儿,快给你干娘鞠躬。”

干娘赶快把灯光儿拨大,眉笑颜开地把菊生通身上下打量一遍,点着头说:“果然不错,我以为你们骗我哩!”她随即用围裙擦一下手,拉着菊生的胳膊一转,向跑过来的干奶说:“你看,妈,到底是好家孩子,看着多聪明,多排场!”

“叫我看!叫我看!”干奶拉着菊生的另一只胳膊叫。“嗨!好,好,浓眉大眼睛!娃儿,你几岁了?”

干老子坐在一张小桌旁,不说一句话,但显然心中也十分快活。赵狮子坐在锅台前替干奶烧锅,趁机会把领扣解开,凑近火光捉虱子。干奶正噜噜囌囌地同菊生说闲话,回头看见锅台门冒出来很高火头,就赶快撇下菊生,跑到赵狮子旁边说:

“狮子娃,快给我爬开,让我来烧!”

赵狮子仰起脸孔嘻嘻地笑着说:“我替替你老,我冬天最爱烧火。”

“不行!你个死科子不知道柴‘金贵’①,恨不得用桑叉②往里填!”

①“金贵”就是贵重。

②农民所用的一种叉子用小桑树捏成的,叫做“桑叉”,这种叉比较大。

赵狮子虽然顽皮,也不得不把位置让出来,蹲在一旁专心逮虱。他噶嘣一声用指甲挤死一个“老母猪”①,抬起头向干娘催促说:

①又肥又大的虱子。

“二嫂,你快点儿擀,我的肠子里咕噜噜响了!”

“娃儿,你坐下,”干娘对菊生说,“坐在小椅上歇歇腿。你一定也饿了吧?”

“不饿。”菊生回答说,坐到干老子对面的小椅上。

“看,我们这窄房浅屋,”干娘一面擀面一面说,“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过后你别要笑话呀!”

为了薛正礼轻易不在家吃饭,尤其为了菊生是一个初来的好家客人,干娘特别收拾了四个碟子,其中有一碟是葱花炒蛋。吃过饭,薛正礼同赵狮子因为有事出去了一袋烟工夫,把菊生留在家里。干娘一面洗碗刷锅,一面同菊生叙家常。干奶坐在锅台前抱着火罐静静地吸烟袋,偶尔也插入一句半句。

“你干老子是个好人,”干娘说,“因为年光太坏,逼得他非胜不可。你跟着他不是一朝半日,他的性子你总晓得。”

菊生说:“二伯为人很正直,忠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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