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第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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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潘公说道:“叔叔且住,老汉已知叔叔的意了。叔叔两夜不曾回家,今
日回来,见收拾过了家火什物,叔叔已定心里只道是不开店了,因此要去。休说
恁地好买卖,便不开店时,也养叔叔在家。不瞒叔叔说,我这小女,先嫁得本府
一个王押司,不幸没了。今得二周年,做些功果与他。因此歇了这两日买卖。今
日请下报恩寺僧人来做功德,就要央叔叔管待则个。老汉年纪高大,熬不得夜。
因此一发和叔叔说知。”石秀道:“既然丈丈恁地说时,小人再纳定性过几时。”
潘公道:“叔叔今后并不要疑心,只顾随分且过。”当时吃了几杯酒并些素食,
收过了杯盘。
只见道人挑将经担到来,铺设坛场,摆放佛像供器,鼓钹锺磬,香灯花烛。
厨下一面安排斋食。杨雄到申牌时分,回家走一遭。分付石秀道:“贤弟,我今
夜却限当牢,不得前来。凡事央你支持则个。”石秀道:“哥哥放心自去。晚间
兄弟替你料理。”杨雄去了。石秀自在门前照管。没多时,只见一个年纪小的和
尚,揭起帘子入来。石秀看那和尚时,端的整齐。但见:
一个青旋旋光头新剃,把麝香松子匀搽。一领黄烘烘直裰初缝,使沉速梅檀
香染。山根鞋履,是福州染到深青。九缕丝绦,系西地买来真紫。那和尚光溜溜
一双贼眼,只睃趁施主娇娘。这秃驴美甘甘满口甜言,专说诱丧家少妇。淫情发
处,草庵中去觅尼姑。色胆动时,方丈内来寻行者,仰观神女思同寝,每见嫦娥
要讲欢。
那和尚入到里面,深深地与石秀打个问讯。石秀答礼道:“师父少坐。”随
背后一个道人,挑两个盒子入来。石秀便叫:“丈丈,有个师父在这里。”潘公
听得,从里面出来。那和尚便道“乾爷,如何一向不到弊寺?”老子道:“便是
开了这些店面,却没工夫出来。”那和尚便道:“押司周年,无甚罕物相送。些
少挂面,几包京枣。”老子道:“阿也!什么道理,教师父坏钞!教叔叔收过了。”
石秀自搬入去,叫点茶出来,门前请和尚吃。
只见那妇人从楼上下来,不敢十分穿孝重,只是淡妆轻抹。便问:“叔叔,
谁送物事来?”石秀道:“一个和尚,叫丈丈做乾爷的送来。”那妇人便笑道:
“是师兄海阇黎裴如海,一个老诚的和尚。他是裴家绒线铺里小官人,出家在报
恩寺中。因他师父是家里门徒,结拜我父做乾爷,长奴两岁。因此上叫他做师兄。
他法名叫做海公。叔叔,晚间你只听他请佛念经,有这般好声音。”石秀道:
“缘来恁地。”自肚里已有些瞧科。那妇人便下楼来见和尚。石秀却背叉着手,
随后跟出来。布帘里张看,只见那妇人出到外面,那和尚便起身向前来,合掌深
深的打个问讯。那妇人便道:“什么道理,教师兄坏钞。”和尚道:“贤妹,些
少薄礼微物,不足挂齿。”那妇人道:“师兄何故这般说!出家人的物事,怎的
消受的!”和尚道:“弊寺新造水陆堂,也要来请贤妹随喜。只恐节级见怪。”
那妇人道:“家下拙夫,却不恁的计较。老母死时,也曾许下血盆愿心,早晚也
要到上刹相烦还了。”和尚道:“这是自家的事,如何恁地说。但是分付如海的
事,小僧便去办来。”那妇人道:“师兄,多与我娘念几卷经便好。”只见里面
娅环捧茶出来。那妇人拿起一盏茶来,把帕子去茶锺口边抹一抹,双手递与和尚。
那和尚一头接茶,两只眼涎瞪瞪的只顾看那妇人身上。这妇人也嘻嘻的笑着看这
和尚。人道色胆如天,却不妨石秀在布帘里张见。石秀自肚里暗忖道:“莫信直
中直,须防仁不仁。我几番见那婆娘,常常的只顾对我说些风话。我只以亲嫂嫂
一般相待。原来这婆娘倒不是个良人。莫教撞在石秀手里,敢替杨雄做个出场,
也不见的。”石秀此时,已有三分在意了。便揭起布帘,走将出来。那和尚放下
茶盏,便道“大郎请坐。”这妇人便插口道:“这个叔叔,便是拙夫新认义的兄
弟。”那和尚虚心冷气,动问道:“大郎贵乡何处,高姓大名?”石秀道:“我
姓石名秀,金陵人氏。因为只好闲管,替人出力,以此叫做拚命三郎。我是个粗
卤汉子,礼数不到,和尚休怪。”裴如海道:“不敢,不敢!小僧去接众僧来赴
道场。”相别出门去了。那妇人道:“师兄早来些个。”那和尚应道:“便来了。”
妇人送了和尚出门,自入里面来了。石秀却在门前,低了头只顾寻思。
看官听说:原来但凡世上的人情,惟和尚色情最紧。为何说这等话?且如俗
人出家人,都是一般父精母血所生。缘何见得和尚家色情最紧?说这句话,这上
三卷书中所说潘、驴、邓、小、闲,惟有和尚家第一闲。一日三食,吃了檀越施
主的好斋好供。住了那高堂大殿僧房,又无俗事所烦,房里好床好铺睡着,无得
寻思,只是想着此一件事。假如譬喻说,一个财主家,虽然十相俱足,一日有多
少闲事恼心,夜间又被钱物挂念。到三更二更才睡,总有娇妻美妾同床共枕,那
得情趣。又有那一等小百姓们,一日假辛辛苦苦挣紥,早辰巴不到晚。起的是五
更,睡的是半夜。到晚来,未上床,先去摸一摸米瓮,看到底没颗米。明日又无
钱。总然妻子有些颜色,也无些什么意兴。因此上输与这和尚们一心闲静,专一
理会这等勾当。那时古人评论到此去处,说这和尚们真个利害。因此苏东坡学士
道:“不秃不毒,不毒不秃。转秃转毒,转毒转秃。”和尚们还有四句言语,道
是:
一个字便是僧;两个字是和尚;
三个字鬼乐官;四字色中饿鬼。
且说这石秀自在门前,寻思了半响,又且去支持管待。不多时,只见行者先
来点烛烧香。少刻,海阇黎引领众僧,却来赴道场。潘公、石秀接着,相待茶汤
已罢,打动鼓钹,歌咏赞扬。只见海阇黎同一个一般年纪小的和尚做阇黎,摇动
铃杵,发牒请佛,献斋赞供,诸天护法监坛主盟,“追荐亡夫王押司,早生天界。”
只见那妇人乔素梳妆,来到法坛上,执着手炉,拈香礼佛。那海阇黎越逞精神,
摇着铃杵,念动真言。这一堂和尚,见了杨雄老婆这等模样,都七颠八倒起来。
但见:
班首轻狂,念佛号不知颠倒。阇黎没乱,诵真言岂顾高低。烧香行者,推倒
花瓶。秉烛头陀,错拿香盒。宣名表白,大宋国称做大唐。忏罪沙弥,王押司念
为押禁。动铙的望空便撇,打钹的落地不知。敲銛子的软做一团,击响磬的酥做
一块。满堂喧哄,绕席纵横。藏主心忙,击鼓错敲了徒弟手。维那眼乱,磬槌打
破了老僧头。十年苦行一时休,万个金刚降不住。
那众僧都在法坛上,看见了这妇人,自不觉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一时间
愚迷了佛性禅心,拴不定心猿意马。以此上德行高僧,世间难得。石秀却在侧边
看了,也自冷笑道:“似此有甚功德!正谓之作福不如避罪。”少间,证盟已了,
请众人和尚,就里面吃斋。海黎却在众僧背后,转过头来,看着那妇人嘻嘻的笑。
那婆娘也掩着口笑。两个都眉来眼去,以目送情。石秀都看在眼里,自有五分来
不快意。众僧都坐了吃斋。先饮了几杯素酒,搬出斋来,都下了衬钱。潘公道:
“众师父饱斋则个。”众和尚说道:“感承施主虔心,足矣了。”少刻,众僧斋
罢,都起身行食去了。转过一遭,再入道场。石秀心中好生不快意。只推肚疼,
自去睡在板壁后了。那妇人一点情动,那里顾的防备人看见。便自去支持众僧。
又打了一回鼓钹动事,把些茶食果品煎点。海阇黎着众僧用心看经,请天王拜忏,
设浴召亡,参礼三宝。追荐到四更时分,众僧困倦。这海阇黎越逞精神,高声看
诵。那妇人在布帘下看了,欲火炽盛,不觉情动。便教娅环请海和尚说话。那贼
秃慌忙来到妇人面前。这婆娘扯住和尚袖子,说道:“师兄,明日来取功德钱时,
就对爹爹说血盆愿心一事,不要忘了。”和尚道:“小僧记得。只说要还愿,也
还了好。”和尚又道:“你家这个叔叔,好生利害。”妇人应道:“这个采他则
甚!又不是亲骨肉。”海阇黎道:“恁地小僧却才放心。我只道是节级的至亲兄
弟。”两个又戏笑了一回。那和尚自出去判斛送亡。不想石秀却在板壁后假睡,
正张得着,都看在肚里了。当夜五更,道场满散,送佛化纸已了,众僧作谢回去。
那妇人自上楼去睡了。石秀却自寻思了,气道:“哥哥恁的豪杰,却恨撞了这个
淫妇!”忍了一肚皮乌气,自去作坊里睡了。
次日,杨雄回家,俱各不提。饭后,杨雄又出去了,只见海阇黎又换了一套
整整齐齐的僧衣,迳到潘公家来。那妇人听得是和尚来了,慌忙下楼,出来接着,
邀人里面坐地。便叫点茶来。那妇人谢道:“夜来多教师兄劳神,功德钱未曾拜
纳。”海阇黎道:“不足挂齿。小僧夜来所说血盆忏顾心这一事,特禀知贤妹。
要还时,小僧寺里见在念经。只要都疏一道就是。”那妇人道:“好,好!”便
叫娅环请父亲出来商量。潘公便出来谢道:“老汉打熬不得,夜来甚是有失陪侍。
不想石叔叔又肚疼倒了,无人管待。却是休怪,休怪!”那和尚道:“乾爷正当
自在。”那妇人便道:“我要替娘还了血盆忏旧愿。师兄说道:‘明日寺中做好
事,就附答还了。’先教师兄去寺里念经。我和你明日饭罢去寺里,只要证盟忏
疏,也是了当一头事。”潘公道:“也好。明日只怕买卖紧,柜上无人。”那妇
人道:“放着石叔叔在家照管,却怕怎的。”潘公道:“我儿出口为愿,明日只
得要去。”那妇人就取些银子做功果钱,与和尚去。“有劳师兄,莫责轻微。明
日准来上刹讨素面吃。”海阇黎道:“谨候拈香。”收了银子,便起身谢道“多
承布施,小僧将去分俵众僧。来日专等贤妹来证盟。”那妇人直送和尚到门外去
了。石秀自在作坊里安歇,起来宰猪赶趁。
却说杨雄当晚回来安歇。那妇人待他吃了晚饭,洗了脚手,却去请潘公对杨
雄说道:“我的阿婆临死时,孩儿许下血盆经忏愿心在这报恩寺中。我明日和孩
儿去那里证盟,酬了便回。说与你知道。”杨雄道:“大嫂,你便自说与我何妨。”
那妇人道:“我对你说,又怕你嗔怪。因此不敢与你说。”当晚无话,各自歇了。
次日五更,杨雄起来,自去画卯承应官府。石秀起来,自理会做买卖。只见那妇
人起来,浓妆艳饰,包了香盒,买了纸烛,讨了一乘轿子。石秀自一早晨顾买卖,
也不来管他。饭罢,把娅环迎儿也打扮了。已牌时候,潘公换了一身衣裳,来对
石秀道:“小弟相烦叔叔照管门前。老汉和拙女同去还些愿心便回。”石秀笑道:
“多烧些好香,早早来。”石秀自肚里已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