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第1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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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似乎是他最高兴作的事。在这么讲论的时候,他能暂时忘了眼前的危亡与耻辱,而看见个光华灿烂,到处是周铜汉瓦,唐诗晋字,与梅岭荷塘的中华。同时,他也忘了自己的因循苟安,而想到小顺儿的将来——一个最有希望与光明的将来!
为省灯油,韵梅总在白天抓着工夫作活,晚上很早的就睡,不必点灯。就是点上灯,灯头也捻得很小。为教小顺儿读书,瑞宣狠心的把灯头捻大!不,他不能为省一点油而耽误了孩子的教育!屋中的这点灯光,仿佛是亡城中的唯一的光明,是风暴里的灯塔!
冷天,他把小顺儿的小手放在自己的袖口里,面对面的给讲古说今。讲着讲着,小顺儿打了盹。他无可如何的把孩子放到床上去。热天,父子会坐在院中用功。这时候,小妞子也往往装模作样的坐下听讲。小顺儿若提出抗议:“妞妞,你听不懂!”瑞宣温和的说:“教她听听,她会懂的!”在最近两天,正在这么讲说,忽然想起目前的人造饥荒,瑞宣浑身忽然的一冷。他看见了个将要饿死的小儿,样子还象小顺儿,可是瘦得只剩了一层皮!他讲不下去了。“小顺儿,睡觉去吧!”他知道,这点教育救不了小顺儿,而更恨自己的无能与可笑。
因此,他可也就更爱小顺儿。小顺儿是他的希望,小顺儿将要作出他所未能作到的一切,小顺儿万不可饿死!
但是,谁能保证,在无粮的城中,儿女不饿死呢?
74
李四爷的生意还是很不错。北平,虽然穷,虽然没有粮,可是人口越来越多。不错,铺户家家裁人;可是四乡八镇的人民,因为丢失了家产,或被敌人烧毁了村庄,或因躲避刀兵,象赶集似的一群群的往这座死城里走。“北平”这两个字,好象就教他们感到安全。街上,十家铺子倒有九家只剩了一两个老弱残兵,而胡同里,哪一家院子都挤满了人。李四爷给活人搬家,给死人领杠,几乎天天都有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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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这样不得闲,老人可是并不很高兴。他纳闷人们为什么都往这座死城里来受罪。北平城里并不是出粮的地方啊!有时候,他领着棺材出城,听见了远处传来的炮声。他心中马上想明白:怪不得人们往城里逃,四处还都在打仗啊!不过,过一会儿他又想到:躲开枪炮,逃到城里,可躲不开饥寒哪!想到这里,他几乎要立在城门口大声的去喊叫:“朋友们,不要进这个城门,进去必死!”可是,他不敢去喊,城门上有日本兵。
“哼!”他揣摸着对自己说:“都怕死!城里的人不敢逃出去,怕死!城外的人,往城里走,怕死!连你,李四,你不敢在城门口喊叫,也怕死!”他看不起了大家,也看不起他自己!
更让他伤心的,是看见城外各处都只种着白薯。没有玉米,高粱,谷子;一望无际,都是爬在地上的绿的白薯秧子。他打听明白,凡是日本人占领的地方,铁路公路两旁二十里以内,都只准种白薯。日本人怕游击队,所以不给他们留起青纱帐。白薯秧子只能爬伏在地上;中国人,仿佛是,也得爬伏在地上,永远不能立起来,向敌人开几枪!
这一岗一岗的,毫无变化的,绿秧子,使老人头晕。在往年,每一出城,看见各种的农作物,他便感到高兴。那高高的高粱与玉米,那矮的小米子,那黑绿的毛豆,都发着甜味,给他一些希望——这是给他与大家吃的粮食。特别是在下过大雨以后,在两旁都是青苗的大道中,他不单闻见香甜的青气,而且听到高粱玉米狂喜的往上拔节子,咯吱咯吱的轻响。这使他感到生趣,觉得年轻了几岁。
现在,他只好半闭着眼走。那些白薯秧子没有香味,没有红的缨,没有由白而黄而红的穗子,而只那么一行行的爬伏在地上,使他头晕心焦。有时候,他几乎忘了方向。
而且,看到那些绿而不美的秧蔓,他马上便想到白薯是怎样的不磁实:吃少了,一会儿就饿;吃多了,胃中就冒酸水。他是七十多岁的人了,白薯不能给他饱暖与康健之感。
在这些零七八碎的杂感而外,他还有更痛心的事呢。自从他作了副里长,随着白巡长挨家按户的收取铜铁,他的美誉便降落了许多。谁都知道他是好人,可是又有一种不合逻辑的逻辑——不敢反抗日本人,又不甘毫无表示,所以只好拿李老人杀气!
现在就更好了,他须挨着家去通告:“喝过了的茶叶可别扔了,每家得按月献茶叶!”
“干什么用呢?”人家问他。
“我知道才怪!”老人急扯白脸的说。
“呕,”白巡长上来敷衍:“听说,旧茶叶拌在草料里,给日本的马吃;败火!败火!又听说,在茶叶里可以榨出油来。呕,我也说不十分清楚!”
“我们已经喝不起茶,没有茶叶!”有人这样说。“那,也得想法子去弄点来!”白巡长的笑意僵在了脸上,变成要哭的样子。
过了几天,他又须去告诉大家:“按月还得献包香烟的锡纸啊!”老人急了,对白巡长没有好气的说:“我不能再去!我没工夫再去跑腿,还得挨骂!你饶了我好不好?我不再作这个破里长!”
无论他怎说,白巡长不点头:“老爷子!谁当里长谁挨骂,只有你老人家挨得起骂!捧我这一场,他们骂什么都算在我的身上,还不行吗?”
除了央告,白巡长还出了主意:冠晓荷既已下了狱,李四爷理应升为正里长,而请孙七作副。不久,他约同副里长,从新调查户口,以便发给领粮证。
李老人不高兴当这个差事,可是听到发给大家领粮证,心中稍觉安顿了一点。他对自己说:“好喽,只要发给大家粮食,不管什么粮食,就不至于挨饿喽!”一来二去的,他把这心中的话说了出来,为是使大家安点心。大家听了,果然面上都有了笑容,彼此安慰:“四爷说的不错,只要还发粮,不管是什么粮,就好歹的能够活下去了!”这“好歹的能活下去”倒好象是什么最理想的办法!
及至户口调查过了,大家才知道六十岁以上的,六岁以下的,没有领粮的资格!
这不是任何中国人所能受的!什么,没有老人和小孩子的粮?这简直的是教中国历史整翻个筋斗,头朝下立着!中国人最大的责任是养老抚幼;好,现在日本人要饿死他们的老幼;那么,中年人还活着干什么呢?小羊圈的人一致以为这是混蛋到底的“革命”,要把他们的历史,伦理,道德,责任,一股脑儿推翻。他们要是接受了这个“革命”的办法,便是变成不慈不孝的野人!
可是,怎么办呢?
孙七虽然刚刚作了副里长,可是决定表示不偏向着日本人。他主张抢粮造反!“他妈的,不给老人们粮食,咱们的孝道到哪儿去呢?不给孩子们粮食,教咱们断子绝孙!这是绝户主意,除非没有屁眼儿的人,谁也不会这么狠!他妈的,仓里,大汉奸们家里,有的是粮,抢啊!事到如今,谁还能顾什么体面吗?”
这套话,说得是那么强硬,干脆,而且有道理,使大家的腮上都发了红,眼睛都亮起来。可是,他刚刚说完,连他带他们便似乎已经看见了机关枪。大家都咽了口唾沫,没有一个人敢抬起臂来,喊一声:“抢啊!”他们是中国人,北平的中国人,相信慢慢的饿死,总会,若与因抢粮而被杀头比起来,还落个全尸首!他们宁可饿死,也不敢造反!他们只好退一步想:“好啦,老的小的没有粮食,就大家分匀一下吧;谁也吃不饱,可是谁也不至于马上就饿死;不也是个办法吗?”
这个“分而食之”的办法,大家都看得出,比孙七的主张松软的多,松软得几乎不象话。但是,在小羊圈的人们心中,这却也含有不少的人情与智慧。
在他们这样纷纷议论之际,他们接到了传单:“马上决定吧,同胞们,是甘心饿死,还是起来应战!活路须用我们的热血冲开;死路是缩起脖子,闭上眼,等,等——饿死!”
大家都猜得到,十之八九这是他们的老邻居钱默吟给他们送来的。他们一致的同意钱先生的话,而又兴奋起来。可是,不久,他们的“智慧”又占了上风。那“智慧”正象北平的古老的,无用的,城墙,虽然无用,而能使他们觉出点安全之感。
假若孙七与钱先生都不能戟刺①起人们的反抗的勇气,人们可会另外去找发泄怨气的路儿。他们以为李四爷有意欺骗他们。“他告诉了咱们,又有了粮,可是不提并没有老人和小孩子的份儿!再说,他是里长,大概不管他是六十岁,还是七十岁,他总能得到一份粮!年月是变了,连李四爷也会骗人!”
这些背后的攻击虽然无补于事,可是能这么唧唧咕咕的到底似乎解一点气,倒好象一切毛病都在李四爷的身上,而攻击了他也就足够解恨的了。
祁老人居然直接的找了李四爷去。
祁老人,这全胡同的最老的居民,大家的精神上的代表,福寿双全的象征,现在被列为没有资格领粮的老乞丐,老饿死鬼!他不能忍受!
“我说四爷!”祁老人的小眼睛没敢正视李四爷;他知道一正看他的几十年的老友,他便会泄了气。“这是怎么弄的?怎么会没有我的粮呢?”
“大哥!那能是我的主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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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人这一声“大哥”已使祁老人的心软下来一半儿。几十年的老友,难道谁还不知道谁吗!可是,他还不敢正视李四爷,以便硬着心肠继续质问;事情太大了,不能随便的马虎过去。他狠了心,唇发着颤:“四爷,你可是有一份儿!”
四爷是都市中的虫子,轻易不动气;听到祁大哥的毒狠的质问,他可是不由的面红过耳,半天也没回出话来。
祁老人的小眼睛找到了李四爷的脸,赶紧又转开,他也说不出话来了。
“大哥!”四爷很难堪的笑了笑:“各处的里长都有一份儿,也不是我的主意!告诉你,大哥,我的腿脚还利落,还能挣钱,我不要那份儿粮,省得大家伙儿说闲话!”
祁老人的头慢慢的低下去,一颗老泪镶在眼角上。楞了半天,他才低声的说:“四爷,我是真着急,真着急!要不然……!我说,你不能不要那份粮!你不要,可上哪儿找粮食去呢?”
四爷往前凑了一步,拉住祁大哥的手。四只一共有一百五十多年的手接触到一块儿,两个人了解,原谅了彼此,不由的都落下泪来。
落了几点泪之后,两位老人都消了气,而只剩了难过。他们想亲热的谈谈心中的积闷,谈几个钟头。可是,谁也没开口。他们都是寒苦出身,空手打下天下的人,可是现在他们有饿死的可能!他们已不是成家立业的老英雄,而是没有人喂养的两条老狗。他们一向规规矩矩,也把儿女们调教的规规矩矩,这是他们引以为荣的事;可是,他们错了,他们的与他们儿女的规矩老实,恰好教他们在敌人手底下,都敢怒而不敢言;活活的被饿死,而不敢出一声!
平日,一想到自己的年纪,他们便觉得应当自傲。现在,他们看出来,在一条猛虎面前,年纪越大才越糟糕!四只老眼对视了半天,他们决定不必再扯那些陈谷于烂芝麻了!以往的光荣只能增加今日的难堪与辛酸!
回到家中,祁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