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歌-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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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沈公子要怎麽办才好?”
“不许叫他沈公子!”我立刻截断他的话,“传令下去,加快速度,他爱跟著由他跟著好了。”
“是,陛下。”喜官微微颔首,随即在马上做了一个加速的手势,轿夫会意,我感到行进的速度一下子就提高了。
他会知难而退的,我这样安慰自己。然而心情并没有因为安慰而有所缓和,一颗心还是高高悬著,遇著崎岖点的山路,软轿不免摇晃几下,我的心仿佛也跟著摇晃。
那个人他怎样了,他这些年过得好吗……类似於这样的问题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我,实在是很想他,想他抱著我时温柔的手指,想他叫我“筠筠”时微微泛红的面颊,想他墨发如丝,白衣胜雪,甚至会想他一向爱吃的马奶葡萄……关於他的一切,我全都想,想得要绝望,也还是停不下来,想得要发疯,也只能任自己发疯。
可是我不能──不能留下他,我对他的留恋只会加速他的死亡,最终会令我们更加痛苦。
仿佛是特意为了考验我的决心一样,天边的霞光隐没,铅灰色的乌云聚集起来,倦鸟的长吟弥漫在山间,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
喜官在我的轿子外头说:“陛下,下雨了。”t
“无事,先暂停下来,你取你的斗篷,轿夫们也备下了蓑衣。”我淡淡道。
“陛下,您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轿子停下,喜官下马,一面套斗篷一面对我说。
山里下的雨不小,那个人素白的衣裳一会儿的功夫已经给浇透了,他清绝脱俗的仪容也受到了影响,但他好像当周遭的雨都不存在似的,目光仍旧是淡淡的。
沈约最可怕的就是这一点,一旦做出决定,任何事,任何人都不能阻止他,哪怕碰得头破血流,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都绝不放手。
在这一点上,我远远不是他的对手。
轿夫们穿戴好蓑衣,我让他们抬起轿子上路了,迷蒙雨丝中,那个人也若无其事地跟在後面,湿透的素白衣衫,纤瘦修长的个头,远远一望分外显眼。
这雨为什麽还不停呢──我心下烦躁不安,既想掀开帘子看看,又怕撞上他的目光。这厮该不会让雨给浇傻了吧,快点回去啊!
走著走著,喜官陡然勒马,马作长嘶,吓了我一跳。他吩咐轿夫如常前进,自己却把马丢到一边,向後面走去。
我微微挑开帘子,看见喜官在同沈约攀谈,最後递给他一件斗篷──沈约第一个动作不是伸手去接,而是向我这边望过来。
我赶紧放下帘子,心扑通扑通乱跳。他一定会要这个斗篷的吧,谁会拒绝雨天里的斗篷。
喜官忽然又在轿子外重重敲了几下,我兴冲冲揭开帘子,结果他兜头砸过来一件斗篷,我怔住了,他没好气儿地说:“人家问,这是不是您的意思……不是您的意思人家不敢要,还是愿意淋著好。”
“他不要就算了。”我心里那个窝火,但是嘴上仅仅憋出来这麽一句。
“陛下早说,我何必跑那一趟,还不是怕陛下舍不得……”喜官贴近轿帘,“可是当真不给他了?这雨眼看还等下好一阵子呢。”
我揉搓著手里的那件斗篷,听著帘外“哗哗”的雨声,正是初冬,雨丝打在身上可谓穿心透骨的凉,衣服湿透了贴在身上的感觉我根本不敢想象。
“罢了,你去,把这个送给他,叫他穿上赶紧回去。”我再度把斗篷丢给喜官。喜官接过去,朝後面瞄一眼,道:“陛下,前半句可以遵命,後半句臣可以不说吗?”
“你还想讨价还价?”我瞪他一眼。t
“陛下,臣如果说了後半句,这斗篷他肯定不会要的。”喜官为难地叹了口气,“您何必跟自己为难呢,明明就是舍不得……”
“不要说了,你去吧。随便你怎麽说,叫他披上斗篷算你功劳。”我妥协了。
“陛下放心。”喜官立刻露出一副笑模样,“这事儿包在臣身上!”
我放下帘子没有说话。
实际上心里千头万绪一起涌动,我太清楚了,事到如今,已经不可能把他给劝回去,难道要这样带他回宫里?真的给他封钦天监掌管的官位?他还傻愣愣地以为自己是给我瞧病的呢。可是刑部还压了一件七百多条人命的案子,阿墨还在边关等我给他一个交待。
我到底该怎样做?怎样做才是最好的?
☆、30
我还是一路返回了皇宫,不晓得他现在脸上是什麽表情,不过宫人们的脸色已经很好看了。沈约从前的官职是太子侍读,从前东宫里的人差不多都认得他,这下看见已经辞官归去不知所踪的沈大公子又出现了,可想而知他们会怎样惊诧了。只不过碍於我的面子,没有人敢随便发作,但是,毫无疑问地,明天一早,这个消息就会传遍宫廷。
“陛下,他来了。”喜官在我耳边轻声道。
我微微闭上双眼,又缓缓睁开,他仍旧是那一身素白的袍子,清绝而高标地立在我眼前。
“你现在知道我是谁了吗?”我淡淡地问。
“陛下。”他慢慢地低下了头,终於不再直视我的眼睛。
“朕有宫廷御医,他们每一个都不见得比你差。朕不需要你诊病,你回去吧。”我捞起一杯香茶,放在唇边抿著。
“不。”他清清淡淡地说。
“你说什麽?”我好似没听清楚般,皱眉问道。
“众生皆平等,皇帝也好,平民也罢,在我眼中都是我的病人。”他倒答得顺溜,末了,又加上一句,“陛下不用赶我,我是不会走的。”
“你……你凭什麽说朕要赶你?”我气不打一处来,然而话一出口就露陷了,我这样岂不是不打自招了……
“假的!假的!假的!”我没注意,阿绿那只扁毛畜生站在鸟笼旁边拍著翅膀高声叫著。它这一叫不打紧,吸引了三个人的目光,尤其沈约,样子尤其古怪。
“喜官,快给我把它弄走……”我伸手一指那不识趣的鸟儿,结果阿绿像是能听懂我的话一样,像孩童般撒娇著叫道:“不走,不走,不走!”
喜官苦著脸道:“陛下,这鸟太滑,臣逮不住它,从前就只有谢小将军才能抓到它……”
“抓不到!抓不到!抓不到!”阿绿在房里飞来飞去,兴奋异常,大抵是阿墨走了,没人能制得住它,这扁毛畜生於是以为自己可以大展宏图了。
沈约慢慢走过去,阿绿正在吵吵嚷嚷,冷不防跟他对视一眼,顿时噤声,像见了什麽不得了的天敌一般,“嗖”得一声飞走了。
“妙啊妙……”见一人一鸟如此情状,喜官忍不住啧啧感叹,我怒气冲冲地瞪他一眼,“罗嗦什麽,你给我下去!”
喜官眼神晶晶亮地瞅瞅我和沈约,一叠声道好,退下了。
“陛下,我是否长得很像一个人?”喜官走後,他上前一步,目光丝毫不错地望我。我就晓得,那些宫人的窃窃私语早晚要坏事。
我不回答他,仍然低头喝茶。
他继续不死心地问:“这是否就是陛下要赶我走的原因?”
这厮也太聪明了一点,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我心虚地把茶杯一放:“你没事瞎猜什麽,吵死了!”
他却只回我轻轻一笑,我顿时心里一凉,好像一瞬间,什麽思绪都给他看穿了一样。遂恨恨地想,果然跟他见面谈话是个错误的决定。
“朕就是不高兴给你诊病,这皇宫不是花园,你爱走便走,但是想留下来却要看你的本事。茶凉了,你好好考虑吧!”我把袖子一摔,姿态极其优雅地扬长而去。
绝不是落荒而逃。
事实证明,我那一日想得太过简单了点。自从沈约留在宫中之後,我简直走路都要绕著走,但是大小人物去探访他的居然络绎不绝,首当其冲的就是张衡,居然跟他在里面嘀嘀咕咕了半天,也不知道在说些什麽,结果张衡出来的时候春风满面,还特意跑到我这儿来了。
“陛下,怎的还不行封官典礼!”张老头匆匆忙忙给我见礼,嘴里还埋怨上了。
“怎的,爱卿是来向朕问罪的?”我坐在椅上,眉头一挑。
“老臣只是不懂陛下究竟何意。”张衡也不对我客气了,“陛下既然已经寻得命定之人,就该让他担此重任,昌盛国运。”
“他是我以治病为由诓骗回来的,爱卿怎知他一定愿意?”我决定做负隅顽抗。
“若是为了这个……陛下不由担心,老臣已向他提过。他说,如若这是陛下的意思,他没有意见。”张衡不动声色地投下一颗炸雷。
“什麽?你全跟他说了?”我一下子从椅子上跳出来,“你……张衡……你……”我只觉满腔怒火无处发泄,费尽心思守住的秘密竟全给这老头搅黄了!
张衡一脸无辜地看我,睿智的眼珠转动几下,忽然道:“莫非……这与那传言有关?”
“什麽传言?”我迷茫。
“忘之长得与当年的太子伴读沈约一模一样,彷如再世。陛下难道对沈约有什麽心结,所以,不愿见他?”张衡试探性地问。
“张衡……你真是越来越聪明了啊。”我冷笑几声,如愿叫张衡後退了几步。
“老臣不敢当,这全是忘之的猜测。”张衡拱手答道。
这话无异於当头敲下的一声棒喝,晴天里的一道霹雳。我一把抓起手边的茶杯丢了出去,笑道:“他倒真是会猜啊……”
“老臣不敢揣测陛下的心思。但是──恳求陛下为天下苍生著想,距离邪神临世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住口!”我忽然高声喝住他,张衡低头不再言语。我又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道,“朕替天下苍生著想,又有谁来替朕著想?”
又有谁来替沈约著想?又有谁能替沈约著想?
“陛下──不妨再问问自己。”张衡低头,这看尽沧桑的老人平和地说,“如果真的不想找到忘之,为何不直接派人将他轰出宫门?如果真的不想封官,为何不干脆将他软禁,还允许臣等去探望他?如果是真的不想,为何不封锁传言,还叫他有机会胡乱猜测?”
我听完这席话,如闻醍醐灌顶,无力地坐回椅子,手指颤抖,心里也在颤抖。
原来我真的,还是自私的。嘴上叫嚣著要保护他,其实心里早就做出了最有利的选择。
☆、31
天气已经很寒凉,夜幕降临,点点灯光落在远处。我一个人在御花园的凉亭里面喝酒。
我已经很久没有喝过酒了,就算是场面上不得不喝,那也是在灯火辉煌中,百官瞩目下,我执起杯盏,象征性地只喝那麽一小口。如今夜色里独酌,倒是破天荒头一遭。
封忘之为钦天监掌管的圣旨我已经嘱咐喜官拟好了,这个消息传出去的时候,所有人都很高兴,仿佛松了一口气般,都在说他们的皇帝陛下终於开窍了,可是只有我想醉一次。
我绝没有想到,有朝一日,我要保护沈约,这样简简单单的信仰,竟也成了违背天下人的逆举。我虽然是个皇帝,名义上的天之骄子,也不能明目张胆地与天下人为敌。除非我想辜负父皇的重托,我想毁灭老师的期望。
从来,都是这样。我不可以辜负任何人,所以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地辜负沈约。
轰走了喜官,赶跑了宫人,我在御花园里呆呆地坐到了傍晚。冬季百花凋零,景色也实在没什麽可看的,我却很出神。直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