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国-第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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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点钟的天安门广场天不黑也不亮,朦朦胧胧的光线下,脸上的伤痕会模糊一些,
卢铁汉的目光对她的压力也不会太大。她这时才想到,和卢铁汉约定会面之所以情
绪忧郁,可能还因为自己脸上的伤痕。
阴阳头早就去长就短,重新长了起来,现在成了齐脖颈的短发。脸上那两横
三竖的伤疤经过近一年的精心养护,褪了几层皮,总算长拢长平了,但还是留下
了深色的痕迹,像棕色的油彩描绘出来的一样。因为这个伤痕,她不愿意见过去
认识自己的男人,特别是像卢铁汉这样赞赏过自己容貌的男人。在北清中学面对着
校内的男男女女,她早已无所谓了,因为这里的人都是看着她一脸伤痕地过来的,
他们早已司空见惯,甚至还有人会宽慰她:“长得比过去好多了,不怎么显眼了。”
然而,一走出校园,脸上的标记还常常成为她行动的障碍。冬天可以戴口罩,春
天、秋天也可以戴,夏天就不行了。迎面走过来军宣队的范排长,这是一个方脸
剑眉挺英武的年轻军人。她看着范排长说道:“我今天晚饭后出去一下,看一个
过去的同学。”范排长穿着一身军装,背手而立,挺首长地点点头,说:“早点
回来。”
在北清中学,他现在就是最高领导,带着一二十个战士管理着全校。他又装
作巡视整个校园的样子看了看四周,含笑对米娜说道:“图书馆我已经和他们打
了招呼,你想去借书,可以去。”
米娜觉出了范排长笑眯眯目光里的另外一层含义,这层含义使她这些天来的
生活增加了别样的兴奋。她早已不再装疯了,因为军宣队经过初步审查分类,把
她及几位老师从“牛鬼蛇神”队伍中解放了出来。虽然她每天还去参加劳改队的劳
动,然而地位变化了,她成了劳改队的副队长,帮助军宣队管理劳改队。她便
有了经常向范排长汇报工作的机会,范排长也经常笑眯眯地在原校长办公室和她个
别谈话。有一次,他很随意地笑着问她:“文化大革命前你是不是周末常去跳舞
哇?都和什么人跳?”她一下脸就热了,垂下眼想了想,说:“那时舞会很少,
是中央的一些部委大院搞的。我也是偶尔去一去,碰上谁就和谁跳。
那时候刚毕业,一个人住在学校,到了周末也没什么事。“范排长便点着烟,
一边抽着一边隔着烟雾笑眯眯地打量她,那种目光完全忽略了她脸上的伤痕,让
她感到十分舒服。现在,范排长又用这种目光看着她,借着说点与劳改队的管理
有关的事情,和她说了会儿话,最后瞟了她一眼,背着手了望四周,很首长地朝
教学楼走去。
她穿过树影笼罩的校园小路,回到女生宿舍楼。楼道里阴暗凉快得多。开了房
门,进到自己的房间里,一层楼的房屋也显出阴凉,一路上的热汗在阴凉中蒸发着。
她在墙上挂的那方镜子面前站住了,她把镜子摘下来,放到桌上,人也坐下了,
又细细抚摸和端详起脸上的伤痕来。她发现,自己的眼睛还是漂亮的,自己的头发
还是秀美的,自己的鹅蛋脸的脸型还是好看的,伤痕还很显眼,然而自己看惯了,
并不触目。她又尝试着用男人的眼光来看它,觉得任何一个男人第一次看到她,
伤痕一定会让对方触目,真的看惯了,大概也会觉得,她除了这伤痕其实还是一个
好看的年轻女性。范排长笑眯眯的目光又浮现在眼前。
她在卢铁汉的眼光中会是什么样呢?卢铁汉高高大大地立在面前,他的目光
居高临下地落下来,脸上的伤疤受到目光的触摸,又有了不平整的感觉。她止不
住又用手抚摸起脸上那两横三竖的伤痕,发现大多还是平滑的。倘若世人都在昏
暗的触摸中交往,自己还是一个十全十美的女人。
她想到自己曾经多么渴望头发长起来。及至阴阳头那剃光的一半慢慢长出短
发,将长发也削短取齐后,头发便一个月一个月长成了模样,这给她带来了很大
的安慰,但也并不像原来期望的那样令她激动。她曾经每日每夜盼望结束“牛鬼蛇
神”的日子。当有一天得知自己从“牛鬼蛇神”中被“摘”了出来,她既高兴又有
些麻木,奇怪的是居然还有点若有所失。她把这种若有所失的感觉在心中体会了
一番,当想到再不需要装疯,再不需要受人监视,再不需要顶着“牛鬼蛇神”的
帽子过日子时,确实觉得失落了什么一样。这种感觉和今天的感觉是一样的。这
么想着,她便面对着镜子有点走神地微笑了一下,那个微笑含着对自己的一丝批
判,莫非自己就心甘情愿当一辈子“牛鬼蛇神”?装一辈子疯?不,她要开创自
己的新生活。范排长笑眯眯的目光和卢铁汉高高大大的身材浮现了出来。她一下
站起来,准备将自己妥当地打扮一下,去见卢铁汉。想到卢铁汉电话里那迟钝、
苦恼、寂寞的样子,她觉得自己今天不应该扮演面孔受审查的角色,而应该扮演
让男人感到安慰、鼓舞、刺激和吸引的角色。
傍晚时分,她干干净净地出发了。大革命年代一切打扮要和不打扮一样,她
穿了一件新一点的短袖白衬衫,一条淡灰色上有许多红葡萄斑点的裙子,把头发
梳整齐就出发了。
走过校门口传达室时,又遇见范排长站在那里背着手和几个老师说话,目光
朝她略打量了一下,她微微地朝他露出一丝打招呼的微笑,便快步走了。
坐公共汽车到了木樨地,又换公共汽车经长安街去天安门,马路上到处是浓
烈的文化大革命气氛,两边贴满了大标语,其中“打倒中国最大的赫鲁晓夫刘少
奇”的标语最触目。
在几座楼上和几个大烟囱上,都高高张贴着这样的大标语。一队一队的学生
队伍在马路上流过,向路边散发着大雪纷飞的传单。一辆又一辆宣传车追过公共
汽车向前开去,宣传车上的高音喇叭沿途呼喊着“打倒刘少奇”的口号。米娜这才
发现,这是一年来自己第一次来到北京街头。自从一年前的夏天成为“牛鬼蛇神”
后,她就像只老鼠一样蜷在北清中学的校园内,挨批、挨斗、捱日子;就是最
近获得了自由,她也没有想到要上街,似乎上街已经不是她的权利。这样想着,她
倒感谢起卢铁汉来。马路上喧天闹地的文化大革命气氛虽然让她一阵阵紧张,宣传
车风驰电掣驰过时,她每每胆战心惊一番,然而,最终想到这和她没有关系,
便把这一切当作好看的景象。她毕竟有了上街的权利,有了观看大革命的权利。
车过了西单,前面不远就是天安门了,却停住不走了。一片震天动地的高音
喇叭声,铺开一个人山人海的世界。所有的乘客都下了车。这段长安街黑压压地
堵满人,一眼望过去几乎看不到尽头。米娜犹犹豫豫地随着人流往前走,及至发
现在汹涌澎湃的人群中穿行并没有什么危险,便胆怯地随着人流往前进。她终于
看清了密集的人群是围在中南海新华门及两边的长安街上的,近百辆高音喇叭车
响彻云霄的口号都是“打倒中国的赫鲁晓夫刘少奇”。在波涛起伏的学生队伍中,
她看到了许多大专院校红卫兵组织的横幅与红旗。一辆辆由卡车改装成的宣传车
上边也张贴着各校红卫兵组织的名字。在新华门,十几辆卡车并排在一起,搭成了
临时的主席台,上边挂着一幅数十米长的红布白字横幅:“揪刘前线总指挥部”,
在主席台下搭起了上百个席篷和帆布帐篷,是日夜在这里战斗的红卫兵的营地。透
过敞开的帐篷门,可以看见很多红卫兵一脸黝黑地顶着湿毛巾坐在里面,想必是
熬了不止一个通宵。在拥挤不堪的人海中,一些军队的医护人员背着军用医疗背包,
在一个个席篷和帆布帐篷中出没着。一辆辆宣传车上的高音喇叭都朝向新华门与
中南海的红围墙呼喊着口号:“与刘少奇血战到底,不获全胜誓不收兵!”“刘少
奇从中南海滚出来!”“打倒中国最大的赫鲁晓夫!”听到一份《最最严正的声明
》,勒令刘少奇“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滚出中南海,否则一切后果自负。”
米娜稍有点惊怕地穿行着。忽然,她看到了北清大学红卫兵的宣传车、横幅
和红旗。
在一辆宣传车上,一个面庞长大、身体壮阔的人让她不由得浑身哆嗦了一下,
那正是马胜利,他正对着车下的一群人指东划西地指挥着。可能有什么事让他恼
火了,他用手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地方横眉怒目地呵斥着什么。米娜觉得浑身上下被
抽筋一样,恐惧地低下头,匆匆忙忙穿过密集的人群朝前走去。
终于,到了天安门广场。回头望去,黑压压的人群几乎蔓延到这里。在天安
门城楼两边的检阅台下也贴着巨幅标语:“打倒中国的赫鲁晓夫刘少奇。”这巨
幅的标语朝向整个广场,广场上也是一派大革命的气氛。一辆辆宣传车载着红卫
兵响着高音喇叭呼啸而过,一支支红卫兵队伍也雄纠纠地走过,朝新华门方向汇集。
米娜觉得约错了地方,看来卢铁汉对北京的革命形势也不全都清楚。当她按约定
地点来到纪念碑下时,情绪略微松弛下来。
广场上三五成群游荡的人大多是看革命的,不是干革命的,回想起刚才穿越
新华门时,马路边上站的很多市民也是围观的。她用手绢擦了擦脸上和脖颈上的
汗水,把被汗水粘住的头发理好,又放慢步伐让自己安然下来。她要迎接一个中
断了一年的节目。
卢铁汉还没有到,她看了一下手表,已经八点一刻,过时了。看看天,已经暗
了,广场上早已一片灯光。她正在想卢铁汉是已经来了等不及又走了呢,还是没来,
就看见卢铁汉绕着纪念碑慢慢走过来,一边走一边抬腕看着手表,并张望着远处。
他的样子还是高大的,姿势也是挺拔的,神情保持着副部长派头,只不过人显得比
过去苍老、黯淡,嘴角两边的皱纹比过去更深了。米娜一瞬间升起的感情十分复杂,
有时隔长久的沧桑感,还有辛酸苦辣的多种滋味。对过去恋情的回忆,分隔长久的
淡忘,对对方的关心,及对自己的怜悯都像袅袅烟气一样升上心头。她的直接
反应是迈步走过去,脸上那两横三竖的伤痕却像一道铁丝网拦在面前,一年来,
这几道伤痕第一次显得这样有力量。广场上一派灯光人影朦胧晃动,她站在那里一
动没动。
卢铁汉背着手走着,看着广场上流来流去的不稠不稀的人群,看着那边灯火
明亮的人民大会堂和被灯光照亮的天安门城楼,还有长安街方向的“揪刘前线”
的人山人海,此起彼伏的高音喇叭一直响到这里。他站住了,又背着手来回走了走,
再抬腕看表,低下头想着什么,那凸起的额头、长大的面孔都显出更多的苍老与憔
悴。大概是等待的焦灼与失望使他想到了什么,他的肩背也佝偻起来,完全失
了副部长的气派,像一个干了一辈子粗重体力活的老头子。整个天安门广场在米
娜面前成了梦中无声的画面,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