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国-第1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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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道别,尚主任又伸出暖烘烘的肥手扶在卢小龙的肩背上,说道:“走,我送你
过去。”这一瞬间,卢小龙有种坐上轿子的舒适感,尚主任热烘烘的身体像孵小
鸡的老母鸡一样烘暖着他。大概是有经常洗换衣裳的卫生习惯,尚主任的衣服发
出挺浓的肥皂味,稀疏的花白头发下脖颈的皮肉已经松弛囊肿,一颗肥大的黑痣
在脖颈上兀立着。
县计委也是一个圆圆的月亮门,里边一排青砖房半忙碌半悠闲地坐落着,有
两三个干部在忙碌,也有两三个干部在闲谈,暖壶在往茶杯里倒水,茶杯里在冒水
汽,香烟在每个人的嘴里抽着,烟雾则在公有的空间里弥漫。计委主任姓计,
这是一个大家一说就哈哈大笑的话题。与尚主任不同,他瘦得脖子露着青筋,腊
黄的脸上刻着山谷一样的皱纹,头发却很茂密,一双眼睛也炯炯有神,夹着香烟的
手指熏得焦黄。看见尚主任进来,站起来亲热相迎。尚主任将卢小龙介绍给计主
任,计主任伸出鸡爪般的手和卢小龙相握,那双手又湿又热,握在手中十分不舒
服。计主任对卢小龙也十分亲热,尚主任还十分风趣地对他说道:“卢小龙可是
我们县的一个人才,那几年受了点冤屈,我刚才还和他说呢,如果不走,我们留
在县里要好好安排安排。”计主任说:“让他到计委来就行,先干个副主任,过
两年我这身体不行了,他就干个主任。”尚主任坐在那里腼出胸腹说道:“真要
留下,那就不一定放在你这里了,最理想的是放在我这县委办公室当个副主任,
再在底下兼个公社书记,连基层带上层一块儿锻炼。”
卢小龙又有了一种太阳底下坐轿子的感觉,轿子晒得暖烘烘的,自己像烤炉
里的面包一样松软皮脆。计主任眨着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说道:“什么时候你再
回刘堡,一定来县里看看,那时请你爸爸也来转转。”尚主任笑着一挥手,说:
“他爸爸差点就来咱们地区。”
计主任点点头说:“我知道,咱们这个地区小,他去的那个地区大。”三个人
说来说去,才说到卢小龙要办的手续上。他拿出了随身带来的招工指标及一系列
相关的报表材料,计主任叫来一个长方脸的干事,吩咐道:“小童,你把这些去
办了,该盖什么章就盖什么章。”小童接过卢小龙手中的牛皮纸大信封拿去办了,
没过一会儿,小童便将一摞报表材料连同那个牛皮纸信封递到卢小龙手中,说道
:“计委的章都给你盖了,你再去县知青办公室把档案取出来,就可以去公社迁户
口了。”卢小龙问:“这儿的事就都完了?”小童说:“是。”
又将一页一页已经盖了章的报表材料翻给卢小龙看,最后把它们叠在一起,插
到牛皮纸大信封里,说道:“别丢了,全在里面。”卢小龙又陪着几个人说了会儿
话,尚主任和计主任说说笑笑地将他送出了计委小院。
卢小龙与一胖一瘦两个主任挥手告别,走过一段砖墙相夹的砖路,进了一个
老旧的院门,门坎几乎有膝盖高,黑木门糟糟地散发着几十年的陈味,迎面一块
破影壁挡在那里。
绕过影壁,院中一棵黑苍苍的老树将浓重的树荫罩在整个院子上,四面的房
子都很旧,墙角堆着几个破筐和一个歪歪斜斜的破桌子。他四面打量了一下,确
认了这就是过去的知青办,记得过去知青办就是朝左的那排房,一扇门一扇窗,
门开着,里边黑洞洞地似乎没有人。他刚要张嘴打听,就听到屋里其实有说话的声
音。他踏上房前的石阶,扶着糟旧的木门框探进头去,问:“这是知青办吗?”
里边有人回答:“是,你有什么事?”晦暗的房间里办公桌上趴着一个正在写字的
干部,旁边还坐着三四个影影绰绰的男女。听见这几个男女正嘟嘟囔囔地央告着
什么,听口音知道也是北京知识青年。
卢小龙又迈过一个高到半截小腿的门坎,跌入阴暗潮湿的房间里,写字的干
部抬起架着黑框眼镜的长方脸问卢小龙:“你有什么事?”卢小龙往前挪了几步,
站在几个北京知识青年的背后说道:“我办招工。”几个知识青年立刻扭过头来看
他,其中一个男知青长着一张白皙的小脸,一个女知青长着一张丰满的椭圆脸。
那个干部低下头冷冷地说道:“去找计委。”卢小龙说:“我找过计委了。”那
个干部说:“你找计委就是了,这儿不管。”卢小龙说:“计委的手续我全办好了,
计主任让我来这里拿档案。”对方这才郑重其事地抬起头来看着卢小龙,那几个
知青也都又仰起脸看着卢小龙。卢小龙站在黑暗中觉出一点戏剧效果。
他将牛皮纸信封递了过去,对方接过信封问:“你是哪个村的?”卢小龙说
:“刘堡。”对方又问:“你叫什么?”卢小龙说:“卢小龙。”那个干部还没
有抽出信封里的材料,便吃惊地扬起了脸。那几个知识青年也都站了起来,刚才
他们看卢小龙的目光中还充满着嫉妒和敌意,现在浮出一脸眼巴巴的奉承。
那个干部扶了一下眼镜,站起来说道:“你就是卢小龙啊,来来来,坐下,坐
下。”说着,隔着桌子就把手伸了过来。卢小龙和他握了一下,对方拉着他在办
公桌前的一个凳子上坐下了。刚才这个凳子上坐着那个面孔白皙的男知青,现在
三四个知青都站在桌子一侧看他俩面对面说话。那个干部说:“我姓金,你就叫我
老金好了,我是去年调来负责知青办的。”
卢小龙礼貌地一笑,怪不得他不认识,他随口问了一句,“原来的贺主任呢?”
金主任立刻摆了摆手,嗤之以鼻地说道:“别提他了,被判刑了。”卢小龙问:
“什么问题?”金主任扶了扶眼镜,似乎这个问题不好回答,而后摆了一下手说
道:“流氓犯,迫害女知识青年。”
卢小龙一下就明白了,为了圆过这个有些尴尬的话题,也为了和金主任套个
近乎,他拘谨地笑笑,说道:“真是没想到,看他的样子倒挺老实的。”金主任一
拍桌子说道:“所以看人不能看表面。”他对卢小龙说:“你怎么一去两年多也
不回村了?”卢小龙说:“整我,受不了,跑了呗。”金主任摇了摇头,说:“唉,
那些人真没水平,话说回来,也是贵人多磨难嘛!这回你招工去哪儿呀?”卢小
龙说:“铁路局。”
金主任把大信封中的材料抽出来哗哗哗地翻看了一遍,又折叠好插回信封,说
道:“既然这样,也留不住你了,只能放你走了。”他问:“你是直接去的县计委?”
卢小龙如实说:“我不知道招工程序,先找的县委办公室尚主任,他领着我到县
计委找的计主任。”金主任连连点着头,卢小龙觉出自己的叙述在金主任这里引
起的尊重,在身边这几个知识青年中引起的比羡慕更复杂得多的反应,他为这样的
特权感到不安,便转过头对那几个知识青年友好地问道:“你们是哪个村的?”
他们说:“我们不是一个村的,各说各的事。”卢小龙指着旁边的凳子说:“你们
也坐吧。”他们依然站着说:“你和金主任先说话吧。”他们背靠墙站在黑暗中。
卢小龙与金主任面对面占着窗户投进来的仅有的一方朦胧光明,他越来越感到不安。
金主任显然忘记了周围的这几个知识青年,像在冷落中发现了一个让他兴奋的话题,
冒出滔滔不绝的谈兴。他说:“你爸爸是不是要来咱们地区当地委副书记?”卢
小龙感到身侧几个同类的目光,局促不安地回答:“没有。听尚主任说,原来要来
咱们地区。”金主任恍然大悟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说道:“噢,我知道了,
是到了其它地区了,我知道,我知道。”又问:“那年你离开刘堡跑哪儿去了?”
卢小龙说:“流浪去了。”
金主任用手梳了梳头发,精神饱满地哈哈笑了,一股子烟味和大蒜味臭烘烘
地扑过来。
卢小龙耐心熬着不可避免的一番谈话,金主任却谈来谈去总也谈不够,他觉
出了卢小龙的等待,便站起来,用钥匙打开身后一个摇摇晃晃的四门文件柜,在
里面翻寻了一番,抽出一个牛皮纸档案袋,看了看说:“刘堡村卢小龙,就是它。”
他从里面抽出几张铅印的表格和材料,逐页翻了翻,说道:“你的档案都在这里头
了,其实也没什么东西。”他笑着看着卢小龙,说:“你不想看看吗?”卢小龙
摇摇头,他知道这个规矩,照理说档案都是不允许个人携带的。金主任一边将
那些表格材料插回档案袋里一边说:“就那么回事。”他撕了一张白纸,抹上胶水,
将档案袋严严地封住,贴好以后,又拿起县知青办公室的公章在封条上盖了几个章,
递给卢小龙:“你在县里的手续就办完了,然后去公社把户口迁出来,再去粮站把
粮油关系也办出来。”卢小龙拿起档案袋站了起来,为了弥补自己的不安,他
对那几个知识青年亲热地告别,说道:“我先走了。”几个人眼巴巴地说道:“再
见。”金主任绕过办公桌走过来,扶住卢小龙的肩膀说道:“我送你几步。”
两个人还没有走出门口,那个长圆脸的女知识青年大着胆子叫了一声:“卢小
龙!”卢小龙转回头,对方问道:“你这个指标怎么要来的?铁路局还要人吗?”
卢小龙为难地一笑,说:“我也不知道,不是我要来的。”金主任一边用手推着
卢小龙往外走,一边回头对那几个知识青年说道:“你问他,他也不会知道。”
他和卢小龙跨出高门槛,走出了老树阴暗的院子,金主任显得十分亲近地对卢小
龙说:“原来那个姓贺的,你知道他搞了多少个女知识青年吗?”卢小龙等着他往
下说,金主任左右看了看没有人,对卢小龙先伸手比划了一个1,又伸手比划了
一个8,说道:“18个,其中两个定性为强奸,所以被判了死刑。”卢小龙悚
然一惊,知青办原来那个贺主任矮矮的个子、病恹恹的腊黄脸,像一个谨小慎微
的小职员,没想到如此胆大包天。模模糊糊中他回忆起一个镜头,有一回他到知
青办,同是这个黑屋子里,看见一个女知青白光光的手臂从贺主任的手中泥鳅一
样滑脱出来。那是一个非常仓促的镜头,正是这个镜头,现在将不可思议的事情
做了一点注释。
金主任扶着他的肩膀亲热地说了一堆话,希望他到铁路局上班后来封信,建
立联系。
已经走出了县革委的大院,外面就是熙熙攘攘的县城街道了,卢小龙站住和
金主任告别,说道:“我这就赶着去公社了。”金主任仰着那张黑红的长方脸说
道:“你还去刘堡村看看吗?”卢小龙说:“想去看看。”金主任点点头,说:
“应该去看看,到底在那儿干了两年,有感情的。”卢小龙说:“金主任,你回吧,
他们还等着你呢。”金主任一边和他挥手告别,一边说道:“他们那些事找我没用。”
卢小龙将牛皮纸信封和档案袋都装到挎包里,回头看见金主任还在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