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国-第1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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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北生、鲁敏敏、鲁继敏和高伟民帮着收拾了一下桌椅板凳,便陆陆续续撤退
了。临下台阶时,鲁继敏又有些阴沉地回过头打量了卢小龙和沈丽一眼。卢小龙
与沈丽、沈夏三人在稍有些尴尬的气氛中将客厅复了原。当沈夏将最后几把椅子
送上楼上时,客厅里只剩下沈丽和卢小龙两个人了。卢小龙和沈丽相互看了看,
沈丽的目光中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卢小龙觉出了沈丽在想什么。窗外的天空阴
暗下来,已经临近晚饭时间了,沈丽必须解决一个难题:是让沈夏先走,还是让
卢小龙先走?还是让两个人一同走,或是一同留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沈夏才踏响着木楼梯下来了。客厅里已经亮起了电灯,灯光
既明亮又昏暗,雕花红木的家具在灯光中幽暗古旧地呆立着,厨房门半开着,看
见里面昏暗的灶台与碗橱,一扇小窗透露着外面的寒冷傍晚。三个人都感到有些尴
尬,既不便于坐下,又不能总是这样站着。沈夏打量着客厅里的桌子、柜子和椅
子,端详它们是否摆得端正,打量一番,便上去挪动一下,再退后打量一番,
似乎这个客厅一直能够这样精雕细刻地收拾下去。卢小龙则安分地站在沈丽面前,
含着一丝若有所思的微笑。沈丽心神不定地看着他,也不时转过头看看在客厅里忙
来忙去的沈夏。
沈丽垂下眼,想了又想,转过头看着沈夏,沈夏正退后几步,眯着眼左右端
详着雕花红木桌子是否最精确地摆到了客厅北墙的中间。沈丽对他说:“你什么
时候回去呀?”沈夏似乎一下从全神贯注的工作中醒悟过来,他半张着嘴有点懵懂
地想了一下,说道:“我马上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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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此刻在李黛玉面前的马胜利相貌是凶恶的,他的面孔大得几乎涨满了整个视
觉屏幕,他的眼睛像两盏灯泡一样凸起着,像凶猛的动物逼视着李黛玉,他用很
厚的嘴唇把话送出来:“你说什么,是真的吗?”说这话时,马胜利的眼白一下增
加了好几倍,黑色的额头上几道横纹像是木刻。李黛玉觉出了自己的软弱,也觉
出了自己的凶悍,她说:“这种事我还会骗你?”马胜利一屁股瘫在椅子上。
正是夜晚,台灯不明不白地亮着。母亲不在,四居室只住着她一个人。她和
马胜利隔着很近的距离互相看着,又把目光闪开,他们正面对一个多少有点恐怖
的事实:李黛玉怀孕了。马胜利狠狠地抓了一把下巴,脸上露出十分有力的神情,
目光像刀子一下插入面前的写字台,写字台在他眼前破碎,停了一会儿,他从写字
台里拔出目光,像两支乙炔焊枪喷出的火焰一样盯着李黛玉,问:“确实没有怀疑
了吗?”李黛玉双手放在腹部,冷淡而失神地说道:“我已经去过医院了。”房
间里一下沉寂下来。李黛玉最初是觉得身上发冷,以为感冒了,发冷一直持续着,
引起全身一阵一阵打战,接着,就出现恶心,当呕吐一次又一次吊起她的肠胃,让
她倒海翻江时,她又怀疑自己得了肝炎。她去了医院,得到的却是比肝炎更可怕
的结果,直到这时,她才将上述症状与两个月没来月经联系在一起。当她从医院
蹒跚走出来时,觉得天昏地暗。街道上人影憧憧,男男女女都变成了瘦长的窄条,
每个人的影子都长得出奇,汽车像扭曲的玩具一样东奔西跑。
她神情恍惚地踏着不平的马路走着,懵懵懂懂地回到了北清大学。1970
年春天的北清大学里依然有大字报栏,依然是文化大革命的中心之一,只不过冷
清多了,原来在学校里折腾文化大革命的四届学生,六六届、六七届、六八届、六
九届都先后分配到全国各地的农场、农村及工厂去了。留校的学生不过几十人,
马胜利挤在了这几十人中间,留在北京的争斗比几年前当造反派头目更艰难。学
校里的教职员工绝大部分下放到北清大学在江西及湖南的五。七干校去了,校园里
空荡荡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清除完了,正在酝酿从今年夏天开始招收工农兵学
员。母亲第一批下了江西干校,李黛玉自己被分配到北京远郊区农村插队。她不
时跑回市里,栖居在原来的家中。马胜利紧跟着军宣队、工宣队在学校里管起了后
勤,上百套人去室空的宿舍钥匙都在马胜利手中。然而,马胜利纵有天大的本事,
却开不出一个让她去医院做人工流产的介绍信。没有单位的介绍信,做这样的手术
和“反革命事件”也差不多。一个人非法地怀孕了,和政治上“自绝于人民”有
同等危险。
这件事像几吨重的大钢锭将一贯自诩强悍无比的马胜利压趴下了。他一条手
臂架在桌子上,腰背佝偻下来,傻呆呆地盯着台灯光照下的红晕,因为失神,他
的嘴唇厚厚地向前凸起着,好像没有精力将自己的嘴唇收拢一样,整个人都萎靡了。
李黛玉将双手支在了大腿上,两肘八字向前,上身直直地端坐着,她早已恐惧过了,
噩梦连篇过了,现在,她带着听之任之的冷漠看着面前的英雄,心中甚至浮出一点
冷冷的恶意。你享受了,你就该承担,谁也别想光图自己快乐,这或许就是她现在
的内心独白。
房间显得很昏暗,母亲去干校以后家里更是四壁空荡,像风卷残云的废墟。
她和马胜利逐步恢复了一点生活的格局,小床上又有了被褥,厨房里有了油盐酱醋,
但整个房间还是被空荡和尘土的气息统治着。看着马胜利趴在那里愣神,她甚至
觉出自己的冷傲与高大,她在等待石窟一样的房间里诞生出一个活命的结果。在
这个石窟里,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一动不动的石像,或许是两尊菩萨,或许是两尊魔
鬼。台灯光沿着灯罩照下来,眯着眼可以看见它在空气中划出的界限,光明像
巨大的锥形落在写字台上,超出写字台的部分又倾泻在地上、床边、腿上及脚上;
在锥形的光明之外,是一片灰暗,显出影影绰绰的混沌。
马胜利双肘撑到桌上,一双大手抱住了头,下巴几乎贴到桌面上,丑陋的面
孔直盯着贴墙竖立的几本书,这样直愣了好一会儿,他似乎醒悟过来,使劲擦了擦
嘴,也稍带着擤了一下鼻子,然后拖响着椅子转过身,在萎靡之中挣扎出一点果
断来,他对李黛玉说道:“咱们得采取措施。”李黛玉冷冷地说了一句:“采取
什么措施?你去开介绍信,我就去医院。”马胜利挠了挠留着板寸的大脑袋,挠
出一股旺盛的头油味,他说:“这种介绍信肯定开不出来。”李黛玉说:“那什么
介绍信开得出来?登记结婚的介绍信?”马胜利更低地垂下头,沉思地慢慢挠着
脑袋,头油的气味蓬蓬勃勃地蒸发着。李黛玉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一动不动地
看着他。过了一会儿,马胜利抬起头说道:“现在肯定不行,我好不容易刚刚留
校,要是……”
李黛玉垂着目光冷笑了一下,说:“那当然,你现在要是和我这个‘可以教
育好的子女’结婚,你肯定也就完了。你过去说的那些大话都去哪儿了?”马胜
利叹了口气,甩了甩手说道:“我是说过等条件成熟了,我掌了权,给你爸爸翻案,
可是,现在条件不成熟嘛。”
李黛玉讽刺地点着头,说:“什么时候成熟?什么时候算你掌了权?我还能
活到那一天吗?”
马胜利目光又怔愣了,直直地看着面前,停了一会儿,他突然振作起来,使
劲搓了搓脸,又擤了擤鼻子,神情严肃地看着李黛玉说:“先不说气话了,先解
决问题吧。”李黛玉说:“怎么解决?”马胜利转了一下眼白眼黑都很大的眼睛,
斜着目光说道:“在农村能不能找一个小医院做人工流产?”李黛玉说:“那更没
可能,要做,就要去县医院,现在没有介绍信,谁敢给你做?”马胜利思路又停
在那儿了,李黛玉看了看他,接着说道:“别说介绍信开不出来,这事要是让村
里的贫下中农和知识青年知道,我第二天就得跳井。”
马胜利像条狗一样双肘撑着大腿弯腰趴在那里,想了一会儿,抬起头对李黛玉
说:“能躲到什么地方吗?”李黛玉说:“你让我躲一年把孩子生出来?我躲哪儿?
到处都是无产阶级专政,你给我找个地方。”马胜利又用手从额头到下巴干搓了
几下脸,抖了抖头,说道:“就是,咱们也不认识一个妇产科医生。”李黛玉瞟了
他一眼,垂下目光说道:“认识,没有介绍信,谁敢给你偷着做?”马胜利一
下从椅子上很重地站起来,搓着手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又背上手极力使自己挺出
一点气派来,昂着头四面看了看,像首长思考重大问题一样,最后一摊双手,
感叹地说道:“现在无产阶级专政强大得很,无缝可钻。”他弄响着椅子坐了下来,
对李黛玉说:“我们自己采取措施吧。”李黛玉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没什么措
施,我已经翻看了好几本医书了,咱们自己都做不了。”
马胜利说:“都有哪些方式可以流产?”李黛玉沉默了一会儿,说:“大分
就两类:一类,是自然流产,也叫非医学手段流产;还有一类,就是人工流产,
人工流产就要去医院,去医院就要开证明。”马胜利问:“非医学手段流产都有哪
些?”李黛玉稍有些不耐烦地说:“有的人天生就容易流产,想怀孩子,却怀不
住,自己就流产了。”马胜利看了看李黛玉,说:“要是你也这样就好了。”
李黛玉说:“这又不是想怎么就怎么的,我算了时间,已经两个月了,它在里边停
得挺稳的。”马胜利问:“还有呢?”李黛玉说:“怀孕妇女因为劳累过度,可
能会流产。”“还有呢?”马胜利眼睛一亮,接着问。李黛玉停了一会儿,很
不情愿地说:“怀孕妇女由于特别剧烈的运动,或者受到气温的强烈刺激,剧冷剧
热,也可能流产。”马胜利眨着眼思索着,继续问:“还有呢?”李黛玉说:
“怀孕妇女身体受到强烈撞击,也可能流产,有的妇女怀孕时遭到毒打,就流产
了。”
马胜利盯视着李黛玉的小腹,目光像刀子一样扎过来。李黛玉浑身打了一个冷
战,恐怖地往后坐了一下,说:“你想干什么?”马胜利收回刀子一样的目光,
一下子显得有了主意,他坐直了上半身说道:“咱们就用这些办法试试吧。”李
黛玉警觉地看着他,说:“你要毒打我一顿?”马胜利摇了摇头,说:“哪能呢!
咱们去长跑,去爬香山。”李黛玉说:“恐怕不管用,我这几天每天都做几百个
下蹲、起立,没用。”马胜利这时来了劲头,浑身挺拔地站了起来,一挥手臂说道
:“那个运动量不行,从明天开始,我抽时间带着你做大运动量活动。”李黛玉
看着马胜利,她虽然也想尽快流产,要不没法在世上活下去,但显然又不愿意让
马胜利这样容易地渡过难关,他应该为此多受点罪。
第二天一大早,马胜利便开始实践他的计划,他在北清大学北门外日月坛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