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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老舍短篇小说集-第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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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咬住几根胡子。上天,假如有这么个上天,会欺侮人到底!给刘兴仁预备下一群精明的对头也还罢了;他的对头并不比他聪明;临完还来个无法处置的傻小子!嘿!聪明的会欺侮人,傻蛋也会欺侮人,都叫刘兴仁遇见了!他谁也不怕;谁也得怕,连傻儿子在内!

“刘伯伯,”姑娘觉得爸招待客人方法太僵得慌,在屋里叫:“吃点什么呀?我会作,说吧。”

“我还得找费子春去呢,跟他没完!”刘兴仁立起来。“这么大的风?”

“我不怕!不怕!”刘老头子拿起大衣。

冯二没主意,手还在火上,立起来。送客出去会叫他着凉,不送又不好意思。

“爸,别动,我送刘伯伯!”姑娘已在屋里把脸上的土擦去,更光润了些。

“不用送!”看了她一眼,刘老头子喊了这么一句。冯姑娘赶出来。刘兴仁几乎是跑着往外奔。姑娘的腿快,赶上了他:

“刘伯伯慢着点,风大!回家问傻兄弟好!”

一阵冷风把刘老头子——一片鸡毛似的——裹了走。

樱海集 毛毛虫

我们这条街上都管他叫毛毛虫。他穿的也怪漂亮,洋服,大氅,皮鞋,啷噹儿的。是他不顺眼,圆葫芦头上一对大羊眼,老用白眼珠瞧人,仿佛是。尤其特别的是那两步走法儿:他不走,他曲里拐弯的用身子往前躬。遇到冷天,他缩着脖,手伸在大衣的袋里,顺着墙根躬开了,更象个毛毛虫。邻居们都不理他,因为他不理大家;惯了以后,大家反倒以为这是当然的——毛毛虫本是不大会说话儿的。我们不搭理他,可是我们差不多都知道他家里什么样儿,有几把椅子,痰盂摆在哪儿,和毛毛虫并不吃树叶儿,因为他家中也有个小厨房,而且有盘子碗什么的。我们差不多都到他家里去过。每月月底,我们的机会就来了。他在月底关薪水。他一关薪水,毛毛虫太太就死过去至少半点多钟儿。我们不理他,可是都过去救他的太太。毛毛虫太太好救:只要我们一到了,给她点糖水儿喝,她就能缓醒过来,而后当着大家哭一阵。他一声也不出,冲着墙角翻白眼玩。我们看她哭得有了劲儿,就一齐走出来,把其余的事儿交给毛毛虫自己办。过两天儿,毛毛虫太太又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出来卖呆儿①,或是夹着小红皮包上街去,我们知道毛毛虫自己已把事儿办好,大家心里就很平安,而稍微的嫌时间走得太慢些,老不马上又是月底。按说,我们不应当这样心狠,盼着她又死过去。可是这也有个理由:她被我们救活了之后,并不向我们道谢,遇上我们也不大爱搭理。她成天价不在家,据她的老妈子说,她是出去打牌;她的打牌的地方不在我们这条街上。因此,我们对她并没有多少好感。不过,我们不能见死不救。况且,每月月底老是她死过去,而毛毛虫只翻翻白眼,我们不由的就偏向着她点,虽然她不跟我们一块儿打牌。假若她肯跟我们打牌,或者每月就无须死那么一回了,我们相信是有法儿治服毛毛虫的。话可又说回来,我们可不只是恼她不跟我们打牌,她还有没出息的地方呢。她不管她的两个孩子。一男一女,挺好的两孩子。哼,捨哥儿似的①一天到晚跟着老妈子,头发披散得小鬼似的,脸永远没人洗,早晨醒了就到街门口外吃落花生。我们看不上这个,我们虽然也打牌,虽然也有时候为打牌而骂孩子一顿,可不能大清早起的就给孩子落花生吃。我们都知道怎样喂小孩代乳粉。我们相信我们这条街是非常文明的,假若没有毛毛虫这一家子,我们简直可以把街名改作“标准街”了。可是我们不能撵他搬家,我们既不是他的房东,不能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况且,他也是大学毕业,在衙门里作着事;她呢,也还打扮得挺象样,头发也烫得曲里拐弯的。这总比弄一家子“下三烂”来强,我们的街上不准有“下三烂”。这么着,他们就一直住了一年多。一来二去的我们可也就明白了点毛毛虫的历史。我们并不打听,不过毛毛虫的老妈子给他往外抖啰,我们也不便堵上耳朵。我们一知道了他的底细,大家的意见可就不象先前那么一致了。先前我们都对他俩带理不理的无所谓,他们不跟我们交往,拉倒,我们也犯不上往前巴结,别看他洋服啷噹儿的。她死过去呢。我们不能因为她不识好歹而不作善事,谁不知道我们这条街上给慈善会捐的小米最多呢。赶到大家一得到他俩的底细,可就有向着毛毛虫的,也有向着毛毛虫太太的了。因为意见不同,我们还吵过嘴。俗语说,有的向灯,有的向火,一点也不错。据我们所得的报告是这样:毛毛虫是大学毕业,可是家中有个倒倒脚①,梳高冠的老婆。所以他一心一意的得再娶一个。在这儿,我们的批语就分了岔儿。在大学毕过业的就说毛毛虫是可原谅的,而老一辈的就用鼻子哼。我们在打牌的时候简直不敢再提这回事,万一为这个打起来,才不上算。一来二去的,毛毛虫就娶上了这位新太太。听到这儿,我们多数人管他叫骗子手。可是还有下文呢,有条件:他每月除吃穿之外,还得供给新太太四十块零花。这给毛毛虫缓了口气,而毛毛虫太太的身分立刻大减了价。结婚以后——这个老妈子什么都知道——俩人倒还不错,他是心满意足,她有四十块钱花着,总算两便宜。可是不久,倒倒脚太太找上来了。不用说呀,大家闹了个天翻地覆。毛毛虫又承认了条件,每月给倒倒脚十五块零花,先给两个月的。拿着三十块钱,她回了乡下,临走的时候留下话:不定几时她就回来!毛毛虫也怪可怜的,我们刚要这样说,可是故事又转了个弯。他打算把倒倒脚的十五块由新太太的四十里扣下:他说他没能力供给她们俩五十五。挣不来可就别抱着俩媳妇呀,我们就替新太太说了。为这个,每月月底就闹一场,那时候她可还没发明出死半点钟的法儿来。那时候她也不常出去打牌。直赶到毛毛虫问她:“你有二十五还不够,非拿四十干什么呀?!”她才想出道儿来,打牌去。她说的也脆:“全数给我呢,没你的事;要不然呢,我输了归你还债!”毛毛虫没说什么,可是到月底还不按全数给。她也会,两三天两三天的不起床,非等拿到钱不起来。拿到了钱,她又打扮起来,花枝招展的出去,好象什么心事也没有似的。“你是买的,我是卖的,钱货两清。”她好象是说。又过了几个月,她要生小孩了。毛毛虫讨厌小孩,倒倒脚那儿已经有三个呢,也都是他的“吃累”。他没想到新太太也会生小孩。毛毛虫来了个满不理会。爱生就生吧,眼不见心不烦,他假装没看见她的肚子。他不是不大管这回事吗,倒倒脚太太也不怎么倒直在心。到快生小孩那两天,她倒倒着脚来了。她服侍着新太太。毛毛虫觉得是了味,新太太生孩子,旧太太来伺候,这倒不错。赶到孩子落了草儿,旧太太可拿出真的来了。她知道,此时下手才能打老实的。产后气郁,至少是半死,她的报仇的机会到了。她安安顿顿的坐在产妇面前,指着脸子骂,把新太太骂昏过去多少次,外带着连点糖水儿也不给她喝。骂到第三天,她倒倒着脚走了,把新太太交给了老天爷,爱活爱死随便,她不担气死新太太的名儿。新太太也不想活着,没让倒倒脚气死不是,她自己找死,没出满月她就胡吃海塞。这时候,毛毛虫觉得不大上算了,假如新太太死了,再娶一个又得多少钱,他给她请了大夫来。一来二去的,她好了。好了以后,她跟毛毛虫交涉,她不管这个孩子。毛毛虫没说什么;于是俩人就谁也不管孩子。太太照常出去打牌,照常每月要四十块钱。毛毛虫要是不给呢,她有了新发明,会死半点钟。头生儿是这样,第二胎也是这样。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们听到了这儿,大家倒没了意见啦,因为怎么想怎么也不对了。说倒倒脚不对吧,不应下那个毒手,可是她自己守着活寡呢。说新太太不对吧,也不行,她有她的委屈。充其极也不过只能责备她不应当拿孩子杀气,可是再一想,她也有她的道理,凭什么毛毛虫一点子苦不受,而把苦楚都交给她呢?她既是买来的——每月四十块零花不过说着好听点罢了——为什么管照料孩子呢,毛毛虫既不给她添钱。说来说去,仿佛还是毛毛虫不对,可是细一给他想,他也是乐不抵苦哇。旧太太拿着他的钱恨他,新太太也拿着他的钱恨他,临完他还得拚着命挣钱。这么一想,我们大家都不敢再提这件事了,提起来心里就发乱。可是我们对那俩孩子改变了点态度,我们就看这俩小东西可怜——我们这条街上善心的人真是不少。近来每逢我们看见俩孩子在街上玩,就过去拍拍他们的脑瓜儿,有时候也给他们点吃食。对于那俩大人,我们有时候看见他们可怜,有时候可气。可是无论如何,我们在他俩身上找到一点以前所没看到的什么东西,一点象庄严的悲剧中所含着的味道。似乎他俩的事不完全在他们自己身上,而是一点什么时代的咒诅在他们身上应验了。所以近来每到月底,当她照例死半点钟的时候,去救护的人比以前更多了。谁知道他们将来怎样呢!

樱海集 善人

汪太太最不喜欢人叫她汪太太;她自称穆凤贞女士,也愿意别人这样叫她。她的丈夫很有钱,她老实不客气的花着;花完他的钱,而被人称穆女士,她就觉得自己是个独立的女子,并不专指着丈夫吃饭。

穆女士一天到晚不用提多么忙了,又搭着长的富泰,简直忙得喘不过气来。不用提别的,就光拿上下汽车说,穆女士——也就是穆女士!——一天得上下多少次。哪个集会没有她,哪件公益事情没有她?换个人,那么两条胖腿就够累个半死的。穆女士不怕,她的生命是献给社会的;那两条腿再胖上一圈,也得设法带到汽车里去。她永远心疼着自己,可是更爱别人,她是为救世而来的。

穆女士还没起床,丫环自由就进来回话。她嘱咐过自由们不止一次了:她没起来,不准进来回话。丫环就是丫环,叫她“自由”也没用,天生来的不知好歹。她真想抄起床旁的小桌灯向自由扔了去,可是觉得自由还不如桌灯值钱,所以没扔。

“自由,我嘱咐你多少回了!”穆女士看了看钟,已经快九点了,她消了点气,不为别的,是喜欢自己能一气睡到九点,身体定然是不错;她得为社会而心疼自己,她需要长时间的睡眠。

“不是,太太,女士!”自由想解释一下。

“说,有什么事!别磨磨蹭蹭的!”

“方先生要见女士。”

“哪个方先生?方先生可多了,你还会说话呀!”“老师方先生。”

“他又怎样了?”

“他说他的太太死了!”自由似乎很替方先生难过。“不用说,又是要钱!”穆女士从枕头底下摸出小皮夹来:“去,给他这二十,叫他快走;告诉明白,我在吃早饭以前不见人。”

自由拿着钱要走,又被主人叫住:“叫博爱放好了洗澡水;回来你开这屋子的窗户。什么都得我现告诉,真劳人得慌!大少爷呢?”

“上学了,女士。”

“连个kiss都没给我,就走,好的,”穆女士连连的点头,腮上的胖肉直动。

“大少爷说了,下学吃午饭再给您一个kiss。”自由都懂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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