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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老舍短篇小说集-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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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老远,他才想起那本书。但是不愿再回去找寻。没有书,他也能批评,好在他记住了书名与作家。

二头已经被监了两天。他莫名其妙,那本书里到底有什么呢?只记得,红皮,薄薄的;他不认识字。他恨那本小书,更关心爸爸的病,这本浪书要把爸爸的命送了!他们审他;“在茅厕里捡的,”他还是这一句。他连书是人写的,都想象不到;干什么不好,单写书?他捡了它;冬天没事还去捡粪呢;书怎么不该捡呢?

“谁给你的?”他们接二连三的问。

二头活了二十年了,就没人给过他一本书;书和二头有什么关系呢?他不能造个谣言,说:张家的二狗,或李家的黑子给他的。他不肯那样脏心眼,诬赖好人。至于名字象个名字的,只有村里的会头孟占元。只有这个名字,似乎和“黄天霸”,“赵子龙”,有点相似,都象书上的。可是他不能把会头扳扯上。没有会头,到四月初往妙峰山进香的时候,谁能保村里的“五虎棍”不叫大槐树的给压下去呢?!但是一想起爸爸的病,他就不能再想这些个了。他恨不能立刻化股青烟,由门缝逃出去!那本书!那本书!是不是“拍花子”的迷魂药方子呢?

又过了一天!他想,爸爸一定是死了!药没抓来,儿子也不见了,这一急也把老头子急死过去!爸爸一定是死了,二头抱着脑袋落泪,慢慢的不由自己的哭出声来。

哭了一阵,他决定告诉巡警们:书是孟占元给他的,只有这三个字听着有书气:“二狗”,“黑子”,就连“七十儿”,都不象拿书给人的材料。

继而一想,不能这么办,屈心!那本书“是”捡来的。况且,既在城里捡的,怎能又是孟占元送给他的呢?不对碴儿!又没了办法,又想起父亲一定是死了。家里都穿上了孝衣,只是没有二头!真叫人急死!

到了晚,又来了个人——年轻轻的,衣服很整齐,可是上着脚镣。二头的好奇心使他暂时忘了着急。再说,看着这个文诌诌的人,上着脚镣,还似乎不大着急,自己心中不由的也舒展了些。

后来的先说了话:“什么案子,老乡亲?”

“捡了一本书,我操书的祖宗!”二头吐了一口恶气。“什么书?”青年的眼珠黑了些。

“红皮的!”二头只记得这个,“我不认识字!”“呕!”青年点了点头。

都不言语了。待了好久,二头为是透着和气,问:“你,你什么——案子?”

“我写了一本书,”少年笑了笑。

“啊,你写的那本浪书,你?”二头的心中不记得一个刚会写书的人,这个人既会写书,当然便是写那本红皮书的人了。他不能决定怎么办好。他想打这个写书的几个嘴巴,可是他知道这里巡警很多;已经遭了官司,不要再祸上添祸。不打他吧,心中又不能出气。“没事儿,手闲得很痒痒,写他妈的浪书!”他瞪着那个人,咬着牙。

“那是为你们写的呢,”青年淘气的一笑。

二头真压不住火了:“揍你个狗东西!”他可是还没肯动手。他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怕这个少年,或者因为他的像貌,举动,年龄,打扮,与那双脚镣太不调和。这个少年,脸上没有多少血色,可是皮肤很细润。眼睛没什么精神,而嘴上老卷着点不很得人心的笑。身上不胖,细腿腕上绊着那些铁镣子!二头猜不透他是干什么的,所以有点怕。

少年自己微笑了半天,才看了二头一眼。“你不认识字?”

二头愣了会儿,本想不回答,可是到底哼了一声。“在哪里捡的那本书?”

“茅厕里;怎着?”

“他们问你什么来着?”

“你管——”二头把下半句咽了回去,他很疑心,可又有点怕这个青年。

“告诉我,我会给你想好主意。”青年的笑郑重了些,可是心里说,“给你写的浪书,你不认识,还能不救救你吗?”“他们问,谁给我的,我说不上来。”

“好比说,我告诉他们,那是我落在茅房里的,岂不是没了你的事?”青年的笑又有些无聊了。

“那敢情好了!”二头三天没笑过了,头一次抿了嘴。“现在咱们就去?”

“现在不行,得等到明天他们问我的时候。”

“爸爸的病!还许死了呢!”

“先告诉我,在哪儿捡的?”

“东四牌楼南边,妈的这泡尿撒的!”二头忽然感觉到一种说不出来的难过。他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形容它,只觉得心中一阵茫然,正象那年眼看着蝗虫把谷子吃光那个情景。“你穿着这身衣服?拿着什么?”

“这身;手里拿着个药包。”二头说到这里,又想起爸爸。

青燕回到自己的屋中,觉得非常的不安坦,他还没忘下汝殷。在屋中走了几个来回,他笑了;还是得批评。只能写一小段,因为把书丢了。批评惯了,范围自然会扩张的,比如说书的装订与封面;批评家是可以自由发表审美的意见的:“假如红色的书皮可以代表故事的内容,汝殷君这次的戏法又是使人失望的。他只会用了张红纸,厚而光滑的红纸,而内容,内容,还是没有什么正确的意识!”他写了下去。没想到会凑了七八百字,而且每句,在修辞上,都有些表现权威的力量。批评也得成为文艺呀。他很满意自己笔底下已有了相当的准确——所写的老比所想的严厉,文字给他的地位保了险。他觉得很对不起汝殷,可是只好对不起了。有朝一日,他会遇到汝殷,几句话就可以解释一切的。写家设若是拿幻拟的人物开心,批评者是拿写家开心的,没办法的事!他把稿子又删改了几个字,寄了出去。

过了两天,他的稿子登出来了。又过了两天,他听到汝殷被捕的消息。

青燕一点也不顾虑那篇批评:写家被捕不见得是因为意识正确。即使这回是如此,那也没多大的关系,除了几个读小说的学生爱管这种屁事,社会上有几个人晓得有这么种人——批评家?文字事业,大体的说,还不是瞎扯一大堆?他对于汝殷倒是真动了心。他想起一点什么意义。这个意义还没有完全清楚,他只能从反面形容。那就是说,它立在意识正确或不正确的对面。真的意义不和瞎扯立在一块。正如形容一个军人,不就是当了兵。他忽然想明白了,那个意义的正面是造一两页新历史,不是写几篇文章。他以前就这样想过,现在更相信了。可是,他想营救汝殷,虽然这不在那个“意义”之中。

又过了几天,二头才和汝殷说了“再见”。

二头回到家中,爸爸已然在两天前下葬了。二头起了誓,从此再不进城去抓药!

载一九三四年五月《现代》第五卷一期

贫血集 小序

三年来,因营养不良,与打摆子,得了贫血病。病重的时候,多日不能起床;一动,就晕得上吐下泻。病稍好,也还不敢多作事,怕又忽然晕倒。

以贫血名集,有向读者致敬之意;其人贫血,其作品亦难健旺也。

老舍于北碚。

贫血集 恋

在成都的西龙王街,北平的琉璃厂与早市夜市,济南的布政司街,我们都常常的可以看到两种人。第一种是规规矩矩,谨谨慎慎,与常人无异的;他们假若有一点异于常人的地方,就是他们喜欢收藏字画,铜器,或图章什么的。这点嗜好正象爱花,爱狗,或爱蟋蟀那样的不足为奇。以职业而言,他们也许是公务人员,也许是中学教师。有时候,我们也看见律师或医生,在闲暇的时候去搜检一些小小的珍宝。这些人大致都有点学识。他们的学识使他们能规规矩矩的挣饭吃。他们有的挣得钱多,有的挣得钱少,但他们都是手中一有了余钱,便化费在使他们心中喜悦而又增加一些风雅的东西上。有时候,他们也不惜借几块钱,或当两件衣服,好使那爱不释手的玩艺儿能印上自己的图章,假若那是件可以印上图章的物件。

第二种人便不是这样了。他们收藏,可也贩卖。他们看着似乎很风雅,可是心中却与商人没什么差别。他们的收藏差不多等于囤积。

现在我们要介绍的庄亦雅先生是属于第一种的。

庄先生是济南的一位小绅士。他之取得绅士的地位,绝不是因为他有多少财产,也不是因他的前辈作过什么大官。他不过是个普通的大学毕业生,有时候作作科员,有时候去当当中学教师。但是,对人对事都有一份儿热心,无论是在机关里,还是学校里,他总是个受人之托,劳而无怨的人。他不见得准能把事办得很漂亮,但是他肯于帮朋友的忙。事情办多,他便有了经验。社会上大家都是懒惰的,往往因为自己偷懒,而把别人的一分经验看成十分。因此,庄先生成为亲友中的重要的人,成为商店饭馆的熟客,成为地方上的小绅士。

从大体上说,他是个好人。从大体上说,他也是个体面的人。中等身材,圆圆的脸,两个极黑极亮的眼珠,常常看着自己的胸和鼻子,好象怕人家说他太锋芒外露似的。他的腿很短,而走路很快,终日老象忙得不得了的样子。有时候,他穿中山装;有时候,他穿大褂;材料都不大好,可是全很整洁。襟上老挂着个徽章。

他结了婚,没有儿女。太太可是住在离城四十多里的乡村里。因为事多,他不常常下乡,偶尔回一次家,朋友们便都感觉得寂寞,等到他一回来,他的重要就又增加了许多。有好多好多事都等着他的短腿去奔跑呢。

虽然走得很快,他的时时打量着自己胸部或鼻子的眼可是很尖锐。路旁旧货摊上的一张旧黄纸,或是一个破扇面,都会使他从老远就杀住脚步,慢慢的凑到摊前,然后好象是绝对偶然立住。他爱字画。先随手的摸摸这个,动动那个,然后笑一笑,问问价钱。最后,才顺手把那张旧纸或扇面拿起来,看看,摇摇头,放下;走出两步,回头问问价钱,或开口就说出价钱:“这个破扇面,给五毛钱吧。”

块儿八毛的,一块两块的,他把那些满是虫孔的,乌七八黑的,摺皱的象老太婆的脸似的宝贝,拿回去。晚上,他锁好了屋门,才翻过来掉过去的去欣赏,然后编了号数,极用心的打上图章,放在一只大楠木箱里。这点小小的辛苦,会给他一些愉快的疲乏,使他满意的躺在床上,连梦境都有些古色古香似的。

大小布政司街的古玩铺,他也时常的进去看看。对于那些完整的,有名的,成千成百论价的,作品,他只能抱着歉意的饱一饱眼福。看罢,惭愧的一笑,而后必恭必敬的卷好,交还人家。他只能买那值三五块钱的“残篇断简”,或是没有行市的小名家的作品。每逢进到这些满目琳琅的铺子里,他就感到自己的寒酸。他本来没有什么野心,但是一进古玩店,他便想到假若发了财,把那几幅最名贵的字画买回家去,盖上自己的图章,该是多么得意的事呀!

“看一看”便是主顾,这是北方商家的生意经。虽然庄先生只“看”贵的,而买贱的,商人家可并不因此而慢待了他。他们愿意他来看,好给他们作义务宣传。同时,他们有便宜而并不假的东西,还特意的给他留着。他们知道“爱”是会生长的东西,只要他不断的买小件,有那么一天他必肯买一件大的。

一来二去,庄先生成了好几家古玩铺的朋友。香烟热茶,不用说,是每去必有了;他们还有时候约他吃老酒呢。他不再惭愧。果然不出所料,他给他们介绍了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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